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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子夜歌 ...

  •   十 子夜歌

      ——你看,下雪了。
      她笑着呼出口白雾来,朦胧了她的脸,也朦胧了他的眼。
      ——如果我真有一天要死,也要死在这样的雪里。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一个字,他看见她闭了眼倒在茫茫雪地里,无数半透明的六棱形雪花融化在她的发间和皮肤上。
      他就这样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真的死了,被雪淹没了一般,和那幕天席地的大雪奇异地融为一体。
      他有些惊慌起来,那种惊慌让他感到惊讶。
      他到她面前蹲下身,用手试她的气息,而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时,竟凉得让他一震——那不是冰雪的凉,而是如同冷玉一般,吸人魂魄的凉。
      他知道她只是睡着,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喃喃地唤了她。
      她抖了抖满是雪绒的睫毛,睁开眼睛看着他笑:
      ——你叫我么,冯疑?

      “嚓——”
      以“一刀两断”让江湖所有名门正派歪门邪道都闻风丧胆的魑鬼,也就是冯疑,当他睁开眼睛时,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寒光森森的刀刃如同猛兽的利齿一样死死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穷奇,我警告过你。” 冯疑的声音很低,但他的目光足可以使七尺男儿吓破胆子:
      “——不要再窥探我的心思。”
      穷奇身高不足七尺,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或者惊慌,眼光一闪,念了几句咒语便消失了。冯疑随即闭眼,电光火石般回过身,朝西墙甩出刀去。只听令人骨寒的一声破空巨响,那青铜利刃便横着没入墙内三分,而微微颤动的刀身上忽然滑落一丝血迹,刀旁也慢慢显出刚才消失的穷奇来,颈脖上细细一个血口。
      “——谢大人手下留情。”穷奇小心避开刀刃,作了个揖,仍旧是泥塑一般的神情,沙哑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齿轮。
      冯疑不作声,手腕一翻,那没入墙中的青铜刀像被磁石吸住一样飞回他手中:
      “——石魄呢?”
      “日出就回来了。”
      冯疑点点头,将刀收回背上,转身向门外走去,空空的左袖管也随之甩了到身后。穷奇略略抬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在想什么,两人也没说话,便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这儿是江阳城郊一座普通民宅,离城门不过十余里,房门外是座天井,四周屋檐下亮了一半的黄白灯笼。那庭院好象是三五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花木也没了形状胡乱生长,黑漆漆一片,风一吹,就像厉鬼蠢动,群魔乱舞。
      “……穷奇!”
      南边厢房屋檐下突然飘出个人来,正是那红衣琴绯——不,应该叫魅鬼。只见她一张俏脸气得青白,杏眼里满是杀气
      “——你那法术到底灵还是不灵?怎么会让他把我看成……”
      她正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抱怨着,忽然间看到立于穷奇身旁的冯疑,便骇得哑然收声。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就是那魉鬼石魄:
      “好笑好笑,狐狸精也有被男人戏弄的时候——穷奇,你到底施了什么法术,竟然能让那个美公子把水魅儿看成老太婆?”
      这话一出,更气得那魅鬼要朝石魄下狠手,冯疑回身看了穷奇:
      “——怎么回事?”
      “水魅儿看上了岳家的小儿子,现在关在地牢里呢。那确实是个二十年难见的尤物,性子也不一般,”石魄只道看好戏,“水魅儿用了七八成的魅功,他居然无动于衷,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男人了——就算不是男人,闻了我的曼陀迷香,也该宽衣解带了,真是有趣……”
      “那岳岚衣懂得用药,我见他带了药箱,春药对他没用。”穷奇垂下黯淡无光的眼,对冯疑解释道,“我给他施了眠春咒,想是让他以为自己和心上人私会……”
      “结果,他却口口声声管心上人叫娘!”石魄笑得肆无顾忌,水魅儿却是咬了红唇脸色忽青忽白,并不答话。冯疑失了询问的兴趣,转身看了水魅儿一眼:
      “……那人既不是姓容,你怎样我也不管,但该杀的,玩耍够了可别手软。”
      “是……”水魅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王和冯疑。而石魄就不一样,性子嚣张跋扈,加上这次冯疑斩杀岳谦华竟然失败,而水魅儿也追丢了人,不免讥讽起来:
      “——冯尊主说的倒是狠心,若今天抓来的真是容家那个婆娘,怕你比水魅儿还心急,还心软吧?”
      冯疑并不答话,侧了身要走,石魄一见很是不舒服,忽然从鼻子里哼笑出来:
      “——说来也巧,我昨儿个放倒的那个岳定彦,使得正好是风华剑法呢。”
      冯疑脚步一顿。
      “只可惜他中了我的蚀心泪,再强的根骨也捱不过五个时辰,若尊主有那个兴致,不妨去趟黄泉路,也许还能抓回来问一问啊——”
      石魄戏谑地笑着,走到水魅儿身边,将她的削葱玉手捏了一把,轻笑道:
      “可惜了啊水魅儿,好好一个美公子,竟然喜欢半老徐娘,你干脆撕了面皮,说不定正对那岳岚衣的口味呢……”
      “你……”
      不等她扬起手,石魄便大笑着跃上屋顶不见了踪影,按他的习惯,怕又是采花折枝去了。
      “——等你见了她,便不好笑了。”水魅儿瞧着屋顶忿忿地抛下一句,甩了长袖要走,忽然冯疑出声叫她:
      “……水魅儿,你见过那岳岚衣的娘么?”
      “……见过。”水魅儿着实一惊。
      “是何模样?”冯疑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神情看不真切,不过水魅儿毕竟听得出这个以冷血出名的刀客,语气里有了些微妙的急切:
      “——回尊主,那岳母确实貌美难得,据说已年过不惑,但属下见她的肌骨却年轻得多……”
      “——可知道她的名字?”
      “人人都叫她九娘,却不知道名字。”
      冯疑微微一顿,右手紧紧握住光秃的左臂,忽然地不说话了。
      水魅儿有些疑惑起来。魑鬼冯疑是前代四鬼众中唯一还活着的,除了现任鬼王恐怕天下罕有敌手,连他的断臂,据说也是为了向先代鬼王仇七无谢罪才自己砍断的,但到底是为何罪,她资历尚浅还无从知晓,但她也隐约地感到,应该和容家那个“绝刹冥华”容清越有关。
      “……穷奇,瑞州那差使,我不去了,你和水魅儿去吧。”
      “——是。”穷奇作了一揖,转身朝房里走去,水魅儿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问,跟着穷奇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冯疑松开手,轻轻将那陌生的名字念出来:
      “……九娘……”
      莫非,是她么?

      ——————————————遁地分割线——————————————————————

      岳廷逍学的土遁术不是书上所写的那种土遁术,它只能使肉身在两个地符之间隐遁。为防万一,他在城内外方圆十里比较隐秘和安全的地方埋了五六个地符,一个就是自家院子里,而九娘出来那个土地庙也自然是其中之一了。
      其实最开始他们遁出的,是他任事的三思塾的书库。那里平时很少有人进,偏偏他们出来时,有两个仆役在书库里偷善本,害得廷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消了他们的记忆之后又隐遁了一次。本来土遁就很耗精神,加上带了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廷逍已经是精疲力竭,昏迷不醒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有了知觉,迷迷糊糊地听见水声,还有歌声。若是其他歌也就罢了,可这人唱的偏偏是九娘落水那日唱的子夜歌:
      “飘飘初秋夕,
      明月耀秋辉。
      鸿雁搴南去,
      乳燕指北飞。
      征人难为思,
      愿逐秋风归……”
      子夜歌分春夏秋冬四时曲,像这一首,便是西北地的子夜秋歌,而九娘唱的,却是江南夏歌,调子很像,词却是完全不同的。廷逍听得真切,费力地睁开双目,谁知还没看清地处何方呢,就被泼了一头一脸的冷水,让他清醒了不少。
      “——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廷逍定睛一看,这是离城门大约六里地的南山腰一个隐秘的山洞,也是他费劲心思埋得最远的一个地符,洞里有个水潭,因为是活水汇成所以不怕干涸,无论脱险避世游山玩水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而此刻,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大吃一惊:潭水里竟站了上身丝缕未着的浩星绮月,正毫不遮掩一脸坦坦然地看着他!
      虽然他也知道桐夜女子比天朝女子开放得多,却也不至于会开放到这等地步——更何况,她可是堂堂的皇长公主!现在的桐夜国主皇妃早逝,只要在她成年以前没有嫡子诞生,她很可能就是未来的桐夜女王。
      “喂,叫你呢,听不懂我的话?”
      绮月不满地看着廷逍,满口浓浓的西国口音,神情十分不羁。只见她用手理开湿漉漉的发丝——如同月光般皎皎生辉的银色发丝,像西国贵族女子常戴的头纱一样,紧贴着她健康而白皙的皮肤披泻下来。
      廷逍看得发呆,忽然想起,绮月此时已经不认得他了,而且她不过十一二岁,懵懂无知,身子也尚未成熟,恐怕还不懂得男女之妨,这种状况下还是不加点破为好。于是他赶忙将视线避开,躬身道:
      “在下是江阳城里的私塾夫子,因为遭仇家追杀,慌乱中躲避至此,希望没有惊吓到……姑娘……”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姑娘?”绮月丝毫没有因赤身裸体感到羞怯的意思,甚至还兴致盎然地向廷逍走过来。
      “——男女毕竟有别,姑娘你还是……”
      “哎呀呀,这样一看,你长得真不错呢。”绮月笑着仰起脸来,一只手撑着水潭边的青石,一只手捏了捏廷逍的下巴,“不过你这个人好没礼貌,我跟你说话,你却不看我,再说我又没有骂你,你怎么这种被人欺负的表情啊?”
      ……被轻薄了……又被轻薄了……廷逍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得找个机会跟这采花女贼的父亲大人好好谈谈——
      “……姑娘,这荒郊野岭的,你怎么会孤身一人在这种地方?”
      “我和同伴走散了……”绮月忽然顿了一顿,挑起眉眼,双手往胸前一抱,“倒是你——我问你,你是不是会魔法?怎么我洗着洗着,你突然就从地面钻出来了?”
      听了这话,廷逍不由得想起以前他俩的对话来,和现在倒像是如出一辙:
      “……在下的确略懂一些旁门左道的把戏,不知是否冒犯了姑娘……”
      “啊,那你肯定知道我为什么跑这里来喽?”绮月一听就从水里爬了出来,吓得廷逍赶紧背过脸去,温文尔雅的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红晕。而那绮月却仍旧大大咧咧,一把揪住廷逍的前襟,急冲冲地靠过去:
      “喂!你听我说……我和我同伴走散后,饿了就吃了俩烧饼,结果因为没带钱被送到衙门去了,那师爷也算和气,让我等人来接,你猜怎么着?我就在那儿跺了跺脚,转眼就到这个地方了……”
      “……姑娘可在县衙的偏厅跺的脚?”
      “是啊。”
      因为裴令杰的关系,廷逍确实在那里也埋了个地符……但土遁术也不是光跺跺脚那么简单——不过这不是最首要的问题……廷逍叹了口气,已经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才好了,所以干脆闭上:
      “……大概是巧合吧,姑娘,你……可不可以先把衣服穿上,这秋寒水冻,会着凉的……”
      “哦,说的是……”绮月大概也终于觉得冷了,才从廷逍身上爬开,笨手笨脚地穿着衣服,可她毕竟是桐夜人,又十足十的娇生惯养,穿天朝的衣物老也穿不对。廷逍听见绮月焦急地嘀咕,终于睁开眼睛来,一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于是走过去蹲下身子,慢慢帮她将衣物穿戴好。
      绮月微微一愣,睁了双幽蓝的眸子,一声不响地看着廷逍给她缠系腰带,理好帨巾和牛骨做的佩觽。
      见那古灵精怪的丫头乖乖让他打扮,廷逍忍不住淡淡一笑,想起了九娘——几年前她手脚还不很灵便的时候,他也常常帮她穿衣梳头,听她轻轻哼那子夜歌,日子过得宁静而闲逸。
      ——可该来的还是会来,虽然敌人的身份还不清楚,但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或者该死而没死的人,想要他们命的,天底下多得是。
      “……好了。”廷逍轻轻说了一句,站起来朝绮月微微一揖,“在下这就送姑娘出去,免得让姑娘的同伴担心。”
      绮月仍旧睁大眼睛看了廷逍许久,忽然咧嘴一笑:
      “我叫绮月,你叫什么?”
      “——在下岳廷逍。”
      “你要去哪儿?”
      “这……大概是寻找家母的行踪。”廷逍无意隐瞒,面对那双清澈无暇的夜青瞳,他确实不会再隐瞒什么了。
      绮月点点头,一把抓住廷逍的长袖,笑得灿烂可人:
      “——那,我们就一块儿上路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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