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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海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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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浔从地上抱起盒子,一只手拿着手机,大拇指摁了几下二十六键。
【创可贴】
很快,左焕又发来一张图,刺眼的口子和血珠终于被创可贴包裹住了。
叶浔脚步不停地往回去的公交站走,按理说他刚离开那家定制店没有多远,现在回去修一修还来得及。
但他现在眼皮一直跳,只想赶紧回家。
公交车也来得及时,叶浔坐下后就给左焕打了电话:“喂,往回走了吗?”
“刚出楼,小周姐让我在门口拦个出租,她报销。”电话那头的人非常雀跃。
叶浔看了看手里没扣上的盒子,里面的收音机仍然是那副破碎的样子:“那你在十字的公交站下车,等我一起。”
“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叶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累,左焕总觉得这语气透着浓重的不安:“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叶浔顿了顿:“刚刚路上被人撞了一下,收音机前盖摔碎了。”
“靠,走路不长眼啊!”左焕义愤填膺,“没回去修一下吗?”
这会儿听见左焕的声音,他心里也慢慢地平稳起来,轻笑道:“这个材料是我之前跟老板说好的,也不是不能修,只是拿回去估计又要等一段时间。”
“啊——”左焕拖着嗓子替叶浔失望了一声,关上出租车车门,“北枫十字。”
“上车了?”电话那头的人这惋惜的一声倒是让叶浔的眉头舒展开。
左焕把手机换了个手,继续说道:“嗯,等会儿回去我帮你给爷爷求求情,办事不力就罚你今天不能吃蛋糕。”
“好,都留给你吃。”他本来也不爱吃甜的。
叶浔挂了电话后,把头转向车窗外面,今天是个艳阳天。
“好慢啊你。”左焕看着刚刚从公交车上走下来的叶浔,接过他手里的盒子查看摔碎的情况。
“司机大叔是个稳重人。”叶浔把盒子重新抱回手里,一只手拉起左焕,“走了,回家。”
巷子里安安宁宁的,只听得见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大概是临近中午温度上来了,也没人愿意出门晒这能脱一层皮的太阳。
两人肆无忌惮地牵着对方的手,直到大门口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来。
叶浔掏出钥匙开门,听着左焕在旁边滔滔不绝着从小周姐那里听来的制作工序。
“这次小周姐倒是没吐槽我的卡通手绘,但是她那眼神一看就是很嫌弃的,也没那么......”
随着钥匙转动的声响,叶浔看着左焕叭叭地说个不停,一边笑着推开了门。
正打算也调侃两句他的画技,却见正准备率先往进跨的左焕睁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叶浔连忙转过头看向屋里......
刮的不像样子的墙壁,残破的、倒在地上的沙发和茶几,四分五裂地电视机、桌椅以及木架......花盆里的泥土撒的到处都是,鱼缸赫然只剩下了玻璃渣,那几条尸骨无存的鱼混在泥土和满地的残渣碎片里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呆在门口。
直到叶浔的目光转到楼梯边,那个常年佝偻的熟悉身影静静地躺在狼藉里,身下淌着一片刺目的红......
叶浔瞳孔骤然紧缩,抱着盒子的手不住的抖着,锤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他张了半天嘴却叫不出一声。
“爷爷!”左焕扔下手里的东西,声音嘶哑不堪。
左焕顾不上地上有多少锋利的残渣碎片,发疯似的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奔了过去。
他跪倒在地上,举着双手却不敢触碰眼前的人。
地上那一滩血红色仿佛漫进了他的眼睛里,又不堪重负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变得滚烫后再次滴入那片粘稠里。
左焕无力地把双手空空地架着,任由眼眶逐渐模糊,他的力气在一点一点被抽干,口齿不清念着“爷爷”这两个字。
好像这个眼睛紧闭的人会忽然坐起来答应他一声似的。
他颤抖着手,一寸一寸地往地上人的鼻子下移动......忽然,力气仿佛终于被消耗完,左焕歪了下身体,手下意识地撑在那滩血色里。
微凉的触感爬上他的神经,左焕怔怔地举起手,一滴血色从指间滑落,掉回了地上。
左焕如同瞬间置身于黑暗的深渊里,他唯一能看清的只有手上刺目的血红。
颜色分外鲜艳,仿佛在告知他,这一切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染上了就一辈子也洗不掉。
直至很多年后,他时常做噩梦,每个磨人的夜里都伴随那样灼痛眼球的红。
啪——咚——
身后传来重重地两声,左焕拉回了神智,急忙转头。
叶浔手里的盒子已经躺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在第二次的撞击下已经碎了个彻底,合着这间屋子相得益彰。
呆滞无神的目光映着叶浔苍白的脸,那人好像瞬间没有了生气。
叶浔的膝盖“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脱了力,直直地朝满地的玻璃碴倒去。
“叶浔,叶浔!”那道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向他扑了过来。
随着他的耳边传来着急忙慌的喊声,意识混沌之前,叶浔觉得自己酸涩的眼眶里终于涌出了一片海。
刺鼻的消毒水味首先冲进了他逐渐清醒的意识中,叶浔翕张着眼睛,模糊的视线让他眨了眨眼。
一片白色......白色......
映入的画面明明是白的不能再洁净的天花板,看在他的眼里却是从那缝隙中渗出流淌的红。
顿时,巨大的恐惧将他的意识包裹住,叶浔胃里骤然间翻江倒海。
他挣扎着起身,翻下了床,在护士的呼喊声中拔掉手上的针头,飞一般地冲了出去。
“哇——”叶浔没等冲到厕所隔间,就在洗手池里吐了起来。
由于他早饭也只是喝了豆浆,此刻胃里很空,吐出来的也不过是酸水。
叶浔打开水流,不断地接着冰凉的水拍到自己脸上。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急躁的跑步声和喘气声,声音停在了卫生间门口,就在他的身后。
叶浔关掉水龙头,抹了一把脸直起了身体,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人。
左焕喘着气,胸膛起伏着,惨白的唇色衬出了他血红的眼窝,明明只过了一上午的时间,叶浔看着这人觉得他好像熬了几天几夜似的长出了胡茬。
叶浔脸上滑落一颗水珠,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骨滴在了他的身上,左焕从镜子里看着,分不清是没抹干净的水还是别的什么。
半晌后,呆立在镜子前的人开口了,声音暗哑:“阿焕,我们是不是没有......是不是......没有、没有爷爷了。”
左焕听着这句踉跄得说不完整的话,他的心脏早在那件屋子的碎片渣里流干了血,此刻叶浔这个样子,更是让他那已经拧不出一点血的心脏,被这句话割掉了一块肉。
他两步跨到跟前,握住叶浔那死死抠着掌心的手指:“不是,不是的。”
叶浔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他回握住左焕的手,捏的他关节泛白:“什么?是......什么意思?”
“呼吸,还有呼吸的。”左焕抬手擦去叶浔眼睫上的水珠,“我当时就想跟你说,但是你已经倒下去了。”
“那现在?”叶浔死死地抓着左焕的手,仿佛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开颅手术......已经做完了。”左焕垂了下眼睛,他能察觉到叶浔握着他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卸力。
左焕目光再次凝聚在叶浔脸上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和悲伤:“叶浔,我有话跟你说,你听了后要冷静。”
“爷爷他有呼吸,还活着,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什么叫有呼吸却再也回不来。
“爷爷本身就有高血压,医生说他脑神经受损严重,出血量又很大,没有及时送到医院来,压迫脑组织引起的神经中枢受伤,很可能手术成功后也醒不过来。”
脑神经受损严重……
出血……血……很多的血……
及时,为什么没有及时?
手术成功了!也醒不过来。
“意思就是……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植物人……醒不过来……
叶浔,你要冷静。叶浔!
叶浔投在左焕脸上的目光逐渐失去了焦距,耳朵边好像被塞了一天棉花,又好像被水灌了进去。
“常阿姨已经打了电话给你爸妈。”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叶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求求你,求你转过来看我一眼。”
“叶浔,我还在这儿。”
左焕有些着急握着他差点垂下去的手指。叶浔看着他却没有反应,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好像从他听到“植物人”这三个字后,整个人似乎都像是沉在了海底,他眼里刚刚一闪而过的光消失殆尽,又恢复成了跪在那片破碎里的呆滞无神。
身体好沉……叶浔感觉自己的耳边是咕嘟咕嘟的水声。
那些红色的水沿着七窍,却钻进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剐着。
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个动作。
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他只能由着左焕把他拉到重症监护室的门口坐下,由着护士走过来重新把针头推进他手背的血管里,由着身边的人握着他的手惶恐地喋喋不休着。
那些低哑颤抖着的言语裹着水声也浸入他的耳朵,空灵又遥远,像是来自海面的声音,可是他仿佛被海草缚住了手脚,怎么也游不上去。
叶浔的胳膊和腿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擦伤,但都是被处理过。而旁边的左焕就不同了,他的白色短袖上大片大片的血迹,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爷爷的,他胳膊腿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仍然暴露在空气里。
本来刚刚叶浔晕倒还没醒的时候,常阿姨和护士好说歹说把他从叶浔身边扯开,打算把他身上的各处划伤也处理一下,天气太热以免感染。
但左焕刚刚坐下,就有个护士冲进来,说303床晕倒的病人醒了,跑出去了还一把扯掉了针头。
左焕二话没说,直接跟着冲了出去。
直到跟叶浔说完爷爷的情况,看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左焕更是一步不想离开,还有什么处理伤口的心情。
他说什么这人也没有反应,于是左焕就陪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弹。
左焕看着身旁这人没有丝毫生气的脸,看他沉浸在心理自我保护机制的那片海里,左焕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沉了下去。
常阿姨在走廊来来回回,又上上下下了好几次,终于看不下去了。
“我看着小浔,你下楼给你们买点东西吃吧,都一天了。”常阿姨捏着双手,用袖子抹着肿胀的眼睛。
左焕摇了摇头,叶浔靠在墙上静静地垂着眼睛,他坐在一旁就静静地看着叶浔。
凌晨,从国外连夜赶回来的叶正仁和陆芸也终于出现在了医院里。
“常姨,我爸怎么样?”叶正仁拉住常阿姨的胳膊,满头大汗,“他怎么样?”
“手术顺利。”常阿姨又抹了抹眼睛,“只是......”
“只是什么?”陆芸上前一步,焦急地跟着问道。
“只是医生说,要做好以后可能醒不过来的准备。”常阿姨把脸埋进手里,再也忍不住。
叶正仁往后退了一步,他是搞生物研究的,很清楚常阿姨说的醒不过来是什么意思,陆芸扶住他的胳膊。
这时,左焕拉着叶浔从走廊那头的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左焕看见几米外的面孔,是他在叶浔房间照片上看到的人,这就是叶浔的爸妈。
身边一直神情呆滞脸色苍白的叶浔显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两人,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活气。
他像是找到了把自己捞出海底的轮船,带着委屈和期待快步走向走廊不远处的两人。
“爸......”他带着呜咽声开口喊道,像一只渴望拥抱的小狗。
“啪!”
预想中父亲温暖的拥抱并没有降临,等待他的只是叶正仁盛怒之下重重的一记耳光。
这一声响彻了寂寥无人的走廊,突兀地刺穿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以及叶浔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