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二章 如履如临 1 ...


  •   十年前芰荷山庄发生火灾时,当时只有七岁的水之湄由堂兄水之陌及数名仆妇陪伴着在外医治眼疾,这才幸运地逃过一劫。
      之后发生的事在卫国人尽皆知,不久后水之湄和堂兄一同前往京城,进了武陵王府。在王府里只住了一夜,第二天水之陌便轻衣怒马远赴边关。留下来陪在水之湄身边的只有两个贴身的丫环和两名仆妇、一名车夫。
      相依为命的哥哥突然离开,七岁的小女孩哪能不惊怕,二月天夜凉如水,她就坐在屋门的门槛上等哥哥,任谁劝也不肯回房里去,执拗地抱着膝缩坐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上,固执地等待着。
      被谋逆案牵扯了大部分精力的武陵王云铸回到府里,走进早已经给水之湄预备好的晴芳院时,远远看见的就是坐在门槛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丫头。
      周围丫环们焦急温柔的劝解声突然安静,水之湄目不能视,耳力远胜常人,立刻听见一行向着自己走近的脚步声,和停在自己面前的沉稳的呼吸。
      衣衫窸窣后,呼吸声来到了与她耳目平齐的位置上,有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在她头顶温和地抚了抚,继而抚上她的脸颊,托起了她的下巴。
      云铸低着头,看着掌中这张小小的面孔上,两只渐渐抬起的眼睫。乌亮乌亮的大眼睛里眼神却有些涣散有些游移,借着廊下的灯,他能看见自己在两只瞳仁里的倒影,但是他又很确定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眼神的焦点停留在两人之间的某处上,她看着他,却并没有看见他。
      云铸猛地转头,凝肃至极地看向一名看起来年长些的丫环。丫环见着王爷的眼神,这才知道王爷还不知情,于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摇摇头。
      常年习武因而有些粗砺的手不由得轻颤了一下,感受到了云铸的震动,水之湄脸上迅速凝出惧色,向后退缩着垂下眼帘:“我要哥哥……”
      武陵王爷的心里霎那间百感交集,说不出有多么酸涩,怪不得师姐梅生有了孩子之后就困居芰荷山庄,七年来几乎足不出户,与师兄水涵在一起闲聊论事时他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女儿,原来这孩子竟然是个瞎子。
      他蹲得更低些,眼睛里不由得泛起一层湿意,泪光与灯光中看去,这孩子与师姐梅生约摸有三分相象,但长得还是更象她光彩照人的父亲,那个年少时便凭着一诗一曲震动京华的人,那个不畏强权为民请命的人,那个为了正义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人。
      云铸轻轻叹口气,伸出双臂把瘦削的小姑娘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抖动的肩膀,带着笑意低语道:“知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佳人,在水之湄。你生在清晨露水还没有干的时候,那时从你父亲书房的窗口望出去,江州东湖边那一片茂盛的芦苇丛上,刚落上第一缕阳光。”
      缓缓睁开眼睛,武陵王云铸回想起十年前与水之湄初见时的情景,睡梦中疏散开来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他推开丫环的手,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趿着鞋子走出卧房,走过廊灯还未熄灭的一条短廊,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云铸熟悉地走到南窗边,抽开窗闩,一抬手把两扇长窗全都推开,窗外还带着寒意的晨风打着卷儿撩了进来,一下子就吹透了他身上的薄衫。
      南窗外是一道长长的缓坡,缓坡底下是一面翠湖。朝向王爷书房的这一侧湖畔种了密密的芦苇,春初时节芦苇还未新发,焦枯的旧苇脆而易折,被风吹着,稀稀疏疏地摇晃,不时发出折断的脆响,惊起湖上早起觅食的水鸟。
      风扑在脸上,云铸微眯着眼睛,胸口伤处的疼痛牵扯到全身,就连咽喉也受了影响,吞咽时酸涩得象是有一块砂砾在那里磨搅。他迎向风,定定地看着那片芦苇,看着从东边云天相接处慢慢升起的太阳,将第一缕阳光染洒在了芦苇丛上。
      书房外响起的急促脚步声惹得武陵王皱起浓眉,但他知道如果不是有急务,手下绝不敢擅自来打扰。果然会让手下这么一大早就赶来禀报的消息,确实不是小事。
      云铸换上官服,脸上丝毫看不出伤态,面无表情时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勘司的手什么时候伸得这么长,伸到我兵部里来了。擒住的那个一片云,验明正身了吗?”
      王府长史风千翎打从武陵王云铸年少时远赴江州,拜入水氏的芰荷书院读书时就是他的伴读,这些年来一直追随在云铸左右,他摇头说道:“这是今天凌晨好不容易才透出来的信儿,来不及细说,只知道一片云及一名女马匪同时被擒,戈十二亲审此二匪,具体审问细节无从得知。据从大驼场及商栈处得到的消息,一片云刚从西北抵达京城不久,女马匪则是手执疏勒馆中胡女的身份凭据购买驼位,打算西进,二人似乎不是同行。”
      云铸冷笑:“折兰军中军械丢失案好不容易顺上了贺兰山马匪的线索,人倒先给他勘司抓走了。你从兵部派几个人去,带上公文到勘司提人,两名马匪都给本王提到兵部来,事关军机大案,不得有误。”
      好象不怕犯人串供,黑脸姑娘和自称水之陌的年轻男子还被关回了原来的同一间牢房。黑脸姑娘脸上一道白一道黑,变成了花脸姑娘,年轻男子被捆得象一捆柴,腰里的伤还往外渗着血,姑娘看了他一会儿,爬到他身边又咬又扯地给他解开绳索,崩得牙关酸痛,指甲盖儿也呲了两个。
      姑娘把呲了的指甲放在唇边用牙咬平,眼睛瞟着年轻男子的伤口,当时虽然慌乱惊恐,但他中箭时的情景她还记得,摸着良心说,如果他不是为了救她,完全不会受伤。
      思及此处,姑娘不再犹豫,揭开了男子被血染得湿答答的后襟,露出了腰侧已经发紫发黑的箭伤处。箭杆在摔落骆驼的时候折断了,只余一个箭簇,被已经肿胀的肌肉紧紧地夹裹着,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年轻男子手脚还没恢复知觉,他咬着牙吸气,扭脸想看看自己的伤口,奈何捆久了身体僵直,一时之间脖颈还不能灵活地转动,他看不见伤处,只能看见黑脸姑娘紧皱的双眉和焦灼的眼神。年轻男子笑笑:“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死了也不怨你,不用愁眉苦脸。”
      怎么会没关系,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已经离开汉阳,骑着骆驼西去了。黑脸姑娘在心里说着,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年轻男子看着她的花脸,莫名地好笑:“我是悍匪一片云,尊驾在哪儿发财?江湖上新近没听说过有年轻的女匪首崛起啊。”
      黑脸姑娘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不是说,你叫,水之陌,你不是一片云。”
      年轻男子躺在地下,找个舒服点的姿势:“进了衙门,他说你是谁,你就得是谁。我说我不是一片云,也得有人信啊,你信吗。”
      黑脸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信。”
      “为什么?从哪儿看出来我不是一片云的?”
      黑脸姑娘用手一指男子的右手:“你手上有握笔的茧,多年习字才会磨出来,马匪应该没功夫握笔。”
      年轻男人扬眉:“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握刀握枪磨出来的?”
      “握刀枪磨出来的茧应该在指腹,你这茧在指侧,而且颇厚,想来你年少习字时握笔的姿势不对,又太过用力,才会磨成这样。”
      年轻男子笑出了声,颇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还真叫你说着了,我小的时候为了这个,不知道捱了师傅和父亲多少训斥……”
      他低沉的笑声在话尾处时渐渐停止,顿了两三息的功夫,很无谓地垂下手臂,胡子拉茬的脸上重又恢复了笑意:“那么尊驾呢,你是要随驼队西行?西边儿那片地头上我还能说上几句话,你想去哪儿,我派人送你过去,绝对安全无忧,也算是为了今天连累你道歉。”
      黑脸姑娘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原本是想去寻亲的……现在不去了……”
      “没事儿,很快就能查清我的身份,不会耽搁你太久,你别怕。”
      “我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
      黑脸姑娘想了想,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是想去找我哥哥。我哥哥也在折兰军中,也是从七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音讯送回家……我听你说的那些,我怕……”
      “你哥哥叫什么,在哪府哪团?”
      黑脸姑娘摇头:“哥哥叫伊小六,在哪府哪团,我也记不得了。”
      “只要有名有姓,总能查出你哥哥的下落。”年轻男子安慰地对姑娘笑笑,“你呢,伊小几?”
      黑脸姑娘脸上一红:“小七。”
      年轻男子正色道:“小七,你容我一些时日,等我把京城的事儿办完,我亲自带你走一趟西边,一定给你找到哥哥。”
      泪水慢慢汇聚到姑娘眼中,她看着年轻男子,泪水滴落的时候轻轻地‘嗯’了一声。
      至于武陵王府与兵部与勘司之间是怎么个交接,这种太上层的事还不用汉阳县令危居安大人来考虑。籍着武陵王爷被刺一案,京城内外来了一场大彻查,检查的结果差点儿没让危县令吓破了胆子,居然在无意之中搜出了四辆三□□床。
      这种又叫八牛弩的弩床,除了炸药火雷,就是卫国军队中威力最大的武器。这种通常只在边军中才配置的重型武器竟然会出现在京城里,还是在官方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这还得了!就算不用这种弩床来行刺杀之事,只在弩箭上绑几个炸得响的玩意儿往皇宫里头抛射,凭借它可达千步之远的射程,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在京城当县令,不仅耍不了官威,还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受这种活罪,危县令欲哭无泪。某公主家奴闹市纵马伤人毁物,某王爷田庄涉嫌侵吞皇庄田亩,春汛已至汉阳县境内正紧锣密鼓防灾防汛,去冬开耕田亩数量尚未丈量完毕,今春种粮分发事项也正紧张进行中。这么多事里,还有一具刺客残尸躺在县衙的耳房中。
      危县令觉得自己比家乡村里拉磨的老驴还要悲惨,眼巴巴地盼着勘司的人什么时候过来把残尸拖走,可那位神秘的戈十二大人只来了汉阳县衙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有勘司的人露过脸,看来这桩刺杀案,仍然成了汉阳县的份内事。
      当琅琊王派人来的时候,危县令已经有种债多不愁的感觉了,听说琅琊王有事邀他过去相商时,危大人施施然坐上一顶二人小轿,平静如水地来到了王府。
      危县令和琅琊王云行歌见面的时间不长,离开王府后回到县衙的路上,做了十年县令的危大人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于是汉阳县多如牛毛的政务中又多出来一条,即日起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击妇女儿童拐卖行动,不仅在汉阳县县境内开展,还要联动附近几座县府,严惩人口贩子,还百姓们一个和平安宁的生活环境。
      云行歌已经急得无计可施了,顾及着水之湄的清誉,一直都只是在用东宫与武陵王府的力量暗中寻找她,可过了这么久,眼看着安然无恙地把人找回来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无奈之下,只好借助官方的力量,但是仍然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只能打着别的旗号,不张不扬地继续寻找水之湄。
      水之湄失踪的这些天里,云行歌瘦得很明显。十年来,九叔云铸忙于政务军务,一年里总有大半年时间四处奔波,他反而是水之湄最亲近的人。不仅他,就连母亲太子妃夏氏也格外喜欢那个可怜盲女。市井里的流言云行歌听说过,水之湄身世成疑,极有可能是皇室流落民间的遗珠,这一点他甚至有些相信,因为就连他的皇祖母、当今的皇后娘娘,对水之湄也十分疼爱。
      水之湄的事至今还瞒着皇后,太子妃娘娘知道了之后可能是联想到了自己早夭的幼女,情急之下病倒了,可还是拖着病体每天在佛堂里念经,祈请佛祖菩萨们保佑水之湄。
      云行歌在书房里坐了很久,起身去探望母亲。夏氏果然还是闭目跪坐在佛堂前,她贴身的丫环跪在一侧,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佛经,正在轻声念诵。
      一本已经念完,丫环收起来放在一边,又取出一本打开来念诵,开头只念了几句,夏氏便睁开了眼睛,面色极为不豫地转脸看向丫环。云行歌的反应比母亲还快,他立刻抽走丫环面前的佛经,卷了几卷,掖进袖子里。
      丫环见状赶紧跪伏在地,心里十分不明白自己哪儿犯错了。没人向她解释,也没法儿向她解释,只是这本经书在东宫里已经有十年光景没什么人提及过了,有心的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把所有原本收在宫中的这本经书都请走了。这丫环可能来的年头还不够久,还不知道这条默认的规矩。
      《地藏菩萨本愿经》,再常见不过的一本佛经,牵扯着当今太子的一桩心病。这桩心病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绝不能在明面儿上说出来。
      仍然是十年前的那桩谋逆案,水之湄在进京后不久,就十分奇怪地被皇后娘娘宣进宫里去见面。在宫里,失恃失怙的小盲女博得了所有中老年妇女们的同情与爱怜,皇后娘娘还格外发现了水之湄的一项不寻常的技能。
      这丫头目不能视,可听人念过一遍的书,她竟能倒背如流。也就是在那一天,水之湄当着皇帝与一众后妃及太子妃等人的面,清晰流畅地背诵了皇后随手抽出来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一段。
      复次普广。若未来世,诸众生等。或梦或寐,见诸鬼神,乃及诸形。或悲或啼,或愁或叹,或恐或怖,此皆是一生,十生,百生,千生,过去父母,男女弟妹,夫妻眷属,在于恶趣,未得出离,无处希望福力救拔。当告宿世骨肉,使作方便,愿离恶道。
      这一段佛经似是拨动了皇帝心里最柔软的那根弦,当天晚上,对于谋逆案的主犯、燕王的裁决便尘埃落定。燕王自然难逃一死,但是在太子的极力反对下,燕王的三个儿子,与云行歌同辈的三个弟兄却被免除了死罪,流放西北边关永不许回京。
      扶母亲回房休息的时候,云行歌看着夏氏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和她枯瘦的手腕,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今皇上共有九子,其中六个都因为各种原因早夭了,活到成年的只有皇后娘娘亲生的太子、六皇子和九皇子。十年前六皇子又妄图发动政变逼宫,一母同胞的兄弟兵戎相对不死不休,侥幸逃得性命的三个皇孙流落西域生死未知。
      不远处的皇宫和眼前这座东宫,见证了多少天家的生死和杀机。让人喘不过气的宫殿里,唯有水之湄能让他安然安宁。他的水之湄,他的小七。
      小七是她的乳名,也不知道才华横溢的水涵怎么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起了这么个接地气的乳名。不过十年来念惯了,小七这两个字打从舌尖上滚过,只会让人觉得亲昵。
      云行歌低叹着,柔声轻念:“小七,你在哪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二章 如履如临 1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