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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如水赴壑 2 ...


  •   俗话说:三生不幸,知县附廓;三生作恶,附廓省城;恶贯满盈,附廓京城。
      卫国京城汉阳府汉阳县县令危居安,是世界上对这句话体会最深的人。
      曾经京城汉阳下辖三县,二十几年前汉阳城里发生一场火灾,三县互相推诿职责不清,导致火势爆涨无可收拾,几乎烧掉了小半座京城。因此为了避免这种协调不力的情况再发生,将三县合一,县令由七品擢为六品。
      从那场火灾之后,汉阳县一把手走马灯似地换人,十年前换成了危居安。谁也没想到,又没背景又没钱的危大人,居然在汉阳县令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虽说看不到晋升的希望,但是丝毫没有下台的危险。
      附廓京城的县令当了十年,危大人早就深谙官场之道。所以刺杀武陵王云铸的刺客的尸体被人送到汉阳县县衙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案子一定很难破,内中也一定极多纠葛,没人愿意沾手的山芋肯定很烫手。
      汉阳县的刑名仵作验过尸,危县令千请万求也从刑部借来了好几个积年的刑侦老吏,都是这行里头鼎鼎大名的高手。可这具残尸从好几十丈高的断崖上摔落时,在断崖间突起的山石上撞击了好几回,稀碎得不成样了,落在地面上象炸开的西瓜一样崩溅了老大一滩,什么易容什么伪装都摔成了碎屑,就连最坚硬的头骨也散落残缺,好不容易才刮刮扫扫地敛巴回来。那些挂在崖石上没落下来的部分不知道有多少,说难听点儿比饺子馅强着有限,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武陵王云铸是当今皇后在快四十岁的时候生下的老来子,一向极得皇帝皇后宠爱,他遇刺后数日仍然昏迷不醒,刺杀案却别说进展了,就连刺客的身份也不能确定。
      危县令觉得自己的乌纱帽快要戴到头了的时候,诸天神明似乎听到了他的祷告,派了一队人马进驻到了汉阳县衙。
      来的这队人手执勘司公文,为首清瘦的中年太监面黄无须容貌诡诘,脸上的皮肤象是一只锤破了的旧鼓旧皮未去又蒙一层新皮,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别扭,他垂着头掩唇咳嗽的时候有点象是久病未愈,可他极偶尔抬起眼睛淡然地看你一眼时,两只眼睛里恍若古潭一般见不到底的目光又实在有些凌厉。
      危县令在天子脚下做了十年京官才历练出的一双眼睛,也没能看出这个太监的深浅,直至见到了他腰牌上工整的‘戈十二’三个字后,便什么也没敢再问,亲自把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任勘司掌印太监领进了存放刺客残尸的耳房。
      戈十二手里握着一块白色丝帕,咳嗽的时候掩住口鼻,仔细打量残尸的时候却收起了丝帕,鼻翼还很明显地动了动,似乎在嗅闻残尸的气味。
      断裂的手指头,残存的指甲,破裂的皮肤,带着牙根和断了牙根的牙齿,拼接在一起的臂骨腿骨,种种种种都被反复观察分析过,暂时没能从中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戈十二关注的重点也没有放在以上那些残尸碎片上,他把白色丝帕掖回袖中,从袖袋里抽出一根八寸来长的银质探钉,探钉一头尖细一头弯曲成钩,他用弯钩的那头钩起残尸沾满了血污的一绺头发,弯下腰去仔细观瞧。
      那晚在踏霞峰上的所有人,对跳落断崖的刺客最深的印象全都是他脑后的一头如缎乌发。戈十二盯着头发看了很久,站在他身后的危知府觉得自已肯定是听见了一声极低的叹息。
      勘司在卫国可没有什么如春风一般温暖的好名声,独立于刑部之外的这个衙门的大门好进难出犹如鬼窟,这一队人马在汉阳府衙里只停留了半个时辰,等他们离开后,就连府衙门卫都觉得天儿似乎更晴朗了一些。
      送走勘司人马,危居安立刻唤来了刑名师爷和衙门里最得力的老刘仵作,再次回到了耳房里围着残尸皱眉思索。
      老刘仵作今年已经七十多岁高龄,十年前就洗手退休回家养老去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危县令不得不派人把他找回来,不管怎么说刺杀武陵王的事件发生在汉阳县的地界上,就算不能率先破案捞些功劳,至少可以想办法洗脱一些可能会承担的牵连,连戈十二都出动了,指不定有什么人会遭大殃。
      老刘仵作弯下腰,同样盯着残尸的头发看,同样仔细地嗅闻着,用了比戈十二长了很多的时间之后,他突然猛地直起腰来,朝跟在身后接他班的儿子大刘仵作沉声说道:“打盆水来,要清水,要温水,略放些盐。”
      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绺尸体的头发泡进温盐水里,象绣花一样仔细地一根一根抺洗去了沾染的血污和脑浆和土灰,再用洁净的麻布擦干水分后,老刘仵作低下头去仔细嗅闻,两道疏眉皱得死紧,眉心两道深刻竖纹象是两道锋利的刀痕。老刘略一歪脑袋,声音有些沙哑,对着在衙门里干了一辈子刑名的伍师爷低声道:“西府海棠香。”
      危居安大人不明就里,几乎得到了老刘全部真传的大刘仵作也不明白老爹说的话有什么深意,伍师爷的老脸却突然一下子变得白了许多,连忙也凑过去闻。那一缕幽香淡得几乎就是没有,尤其是在一堆如泥的血肉旁边,除非拥有狗一样的嗅觉,否则根本一点儿味也闻不到。
      伍师爷使劲耸鼻子,当然什么也闻不到,不过几十年来他对老刘仵作的本事已经信服到一种完全肯定的程度,他白着脸,眉头也紧皱着,低声说道:“您是说,发奴?”
      ‘发奴’二字一出,危县令和大刘仵作同时明白过来,两个人的脸色一青一白,都知道了会让伍师爷震惊的原因。
      老刘仵作所说的‘西府海棠香’,并不是指的常见的那种名叫‘西府海棠’的花的香味。此五字中的‘西府’,指的是皇宫中尚仪局司饰处曾经下设的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机构。
      卫国强盛了好几百年,人民丰衣足食,贵族阶层的生活日益奢靡,近两百年来因为与西域的往来渐多,女性的衣着打扮也受到很多来自西域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发饰上,女子们往往以高峨的髻冠为美。这样一来,原本天然的发量不足以支撑起足够美丽的发髻,于是便催生出了一个新兴的行当,饲发,是指挑选出发质好发量多的孩子,养出一头美丽的长发,再铰剪下来供人制作成假发。
      民间的这个行当叫做饲发,宫里尚仪局中当然也有专门的机构培育发奴提供最优质的假发给宫中贵人们使用。因为高髻来源于西域,这个机构便隐晦地被称为西府。
      至于‘海棠香’,本不是花朵的意思,而是音译,不知是西域上哪个小国的哪种语言,指的是一种专门用来育发养发的草,这种草极其稀有,不仅产量极低,产地也远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是控制使用极严格的贡品,专供西府里的发奴们使用。这名刺客是男子也不奇怪,头发好的孩子本就不分男女,只是男孩进了西府都要去势。
      老刘仵作闻出了西府海棠香,立刻就明白了这桩刺杀案背后可能会隐藏的秘密。
      卫国崇尚火德,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国内每隔上十几年或是几十年,总有很大的火灾爆发。二十五年前那场让汉阳三县合一的火灾,大火最初就是从西府烧起来的。
      据说是发奴们不堪凌辱折磨,用自已的长发为引点起火焰自尽,不仅把西府和司饰处烧成白地,火势还一直蔓延到了皇宫中,继而烧着了半座京城。
      火灾之后西府被裁撤,所有发奴处死,西府海棠香这种药草因为极强的副作用也从贡品名单中被裁撤,宫中贵人们自有别的途径获得美丽的假发,发奴这个词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怎么被提起了。
      假扮水之湄的刺客虽然易容,但年龄绝不会太大,不可能是当年逃出生天的发奴之一,那么又是谁还在用着已经几乎失传的方法在饲养头发,并且让一名头发已经饲成的发奴甘愿成为杀手,并在杀人后哈哈大笑着跳下踏霞峰,死无葬身之地也心甘情愿。
      这间停放残尸的小耳房中,种种思绪在四个人心中泛动,有人想得深,有人想得远,有人在想过去,有人在想将来。谁都知道这件事一旦捅破窗户纸,背后隐藏的真相,可能远不止眼前这一桩刺杀案。
      老刘仵作不再迟疑,把那绺洗净的头发和污发混和在一起搓动,直到净发重新变得脏污后才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危县令挺直腰杆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什么话也不说,率先举步离开。大家都是明白人,剩下的三个人也都安静地离开耳房。只有老刘仵作在回到家后把儿子大刘仵作叫到身边,严命他不准再提及此事,不想不问不关心,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当着自已的亲爹,大刘一肚子疑惑:“爹,既然这件事不可说,那您在耳房里就不该说出西府海棠香那几个字,咱们权当没发现,不是更安全吗?”
      老刘仵作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老实憨厚的儿子:“不说出来,县令大人和师爷怎么能知道?咱们还怎么能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刺杀武陵王这件事连勘司都出动了,到时候找不到刺客,汉阳县绝脱不了干系,若是不想让人家把你扔出去扛罪,只有出此下策。”
      大刘的脸色有点发黄:“爹,会有这么严重吗?”
      老刘吸了吸已经灭了火的烟袋锅,良久之后欲言又止,只余一声长叹:“赶紧去菩萨跟前儿磕几个头吧,若是武陵王爷平安无恙还好说,若是他有个不测……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事……”
      父子二人在闭门关窗的东屋里坐了很久才离开,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东屋南墙边的立柜门被人从里头轻轻推开,一个看模样就有几分机灵的尖脑袋小伙子钻出来,两只眼睛扫了扫四周,扭着脸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已经酸麻的腰腿。
      捶了好一会儿腿,尖脑袋不由得在嘴里沉吟念道:“西府海棠香,是个什么香?”
      刘家是仵作世家三代单传,老刘大刘之外,当然还有个小刘。
      小刘仵作大名刘金龙,年方二十生性跳脱,进汉阳府当差三年,正在跟着爹爹大刘仵作学本事,尚没有出师。刘金龙学本事的时候没什么劲头,对老祖宗留下来的这门手艺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可平日时在汉阳街头结交了一大帮子狐朋狗友,为人极为豪爽热情。
      一旦豪爽得过了头,手头上就有些紧,不得不钻到东屋里想偷几块碎银子救急,不想听到了爷爷和爹爹的对话。小刘脑袋尖,人也会钻营,他把碎银子揣进怀里,想了想,找个借口溜出了家门,一路走到了汉阳城西的醋丁街。
      卫国建国已有一千多年,国境四周没什么象样的国家,全都是些仰卫国鼻息的蕞尔小国,只是北方草原上新近冒出了一个北遥国,据说国主十分精干,正在大肆吞并各支草原部族,不过对于卫国来说还远谈不上威胁。
      这种和平的环境下,卫国国泰民安,工商业俱都发达,这些年最能赚钱的两条商道,一是从东南海港下海的海道,另一条是经由西北翻越高山穿过沙漠的驼道。两条商道不断地把卫国精美的各种工艺制品与丝绸、茶叶、纸张等商品输送到远至大食的异国,再带来极富风情的各国物产。
      走驼道从西域运到卫国来的不仅是商品,还有一件很有特色的产物,那就是在京城汉阳越来越多的西域胡女。醋丁街上云集了不下二十间西域酒楼,每间酒楼里都充盈着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和美艳胡女。这儿的酒色风格十分豪放大胆,深得刘金龙喜爱,相较城南洗砚溪边带着江南气息的南方娼馆,小刘仵作更喜欢到醋丁街来花天酒地。
      大白天里的醋丁街也热闹得紧,刘金龙走到一间名叫疏勒馆的酒楼门前,有伙计热情地对着他打招呼:“刘爷,好久不到咱们家来了,姑娘们可都想死你了。刚有一队姑娘到汉阳来,今儿是第一回见客,您是咱们今天第一位主顾,这两下里可算是赶上了!”
      “那赶情好,弄几个生人来瞅瞅,都是老面孔,爷也看腻了。” 刘金龙拍着手笑着,由伙计领着穿花拂柳地向疏勒馆深处走去,一直穿过了三进院落,又走过一道长巷,这才停在了一间清雅的院落外。
      一整条醋丁街,一整座疏勒馆,几进院落亭台楼阁里,也许只有这间院子安静得很异常。伙计在院门上轻敲几下,打开院门让刘金龙走进去。
      西厢前一株刚刚盛开的海棠树下,一个穿着石青色常服的年轻男人缓缓转过身,只望了刘金龙一眼,目光中的沉肃厚重仿佛凝实成形,立刻压过午时阳光的温暖、园中馥郁的香气和楼阁精致的富丽,让人的心上仿佛多了些难以承托的重量,压得小刘仵作连膝盖都有点儿打弯。
      刘金龙的脑袋又尖又长,偏偏眉毛眼睛生得低,发际线却生得后,黄糁糁的一截儿大脑门几乎占了半张脸。此刻小刘仵作从脑门到脖子全都冒出一层油汗,顺着后脊梁往下淌。
      以往每回到这个院子里来,见到的都是一位姓贾的细声细气的男人,眼前这一位是头回相见,可也不算是头回相见……因为在汉阳府衙门里做事,刘金龙有幸见过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其中一位就是当今太子爷的嫡子,出生未满周岁便被封为琅琊王的云行歌。
      虽然早就猜到贾爷就是琅琊王身边最得力的小太监贾小猫,但刘金龙绝没有想到,今天在一间西域胡女的娼馆里,竟然见到了琅琊王云行歌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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