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赵王 ...
-
自称“小云云”的少年穿着一身利落而不失骚气的湖蓝短打,身后背一柄细窄长刀,光是那刀鞘就镶金嵌玉,价值不菲,十足的武族少爷做派。
不过这位武族少爷却又不知为何,弄了顶青玉道簪顶在头上,是以潇洒减半,又仙气不足,乍眼看去,倒有点像个花里胡哨的江湖骗子。
“无量天尊,不是吧……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啦?”
“小云云”见殷夕颜对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哭丧起脸道。
“我是南云庭啊!我爹是大将军南牧,也是圣上亲封的肃靖侯, ‘小云云’这个绰号还是你给我起的呢,你也不记得了吗?”
……果然是个头顶道簪的武族少爷。
不过,大将军和肃靖侯这两个头衔,哪一个听起来都不像是等闲之辈。胆敢放肆给身份如此尊贵的小侯爷起出“小云云”这种绰号,一听就不是泛泛之交会干出来的事。殷夕颜预感到眼前又是一个秦月长的老熟人,不由得大感头痛。
“呵呵,好巧好巧。今日在下刚好有事,改日再找云兄叙旧,告辞。”她脚底抹油,只想早点开溜。
可她还没走出两步远,忽然足下一滞,万分不情愿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作为一个曾几何时连城门都没资格进的无籍流民,她根本就不知道朝安主城这星罗棋布的一百零八坊里,哪条街哪条巷才能连通外面那座东瓮城。
她扶额,转身,无奈看向眼前这位送上门来的“老熟人”。
“那个……云兄,你知道去东瓮城,该怎么走吗?”
南云庭看着她,眨了眨眼。
“小秦,原来你今日翻墙出来,不是去见阿瑄的啊?”
阿……瑄?殷夕颜在她脑中仅有的几个名字里搜索了一圈,果然一个带“瑄”字的也没有,遂清楚这多半又是一个像“小云云”一样跟秦月长关系匪浅,但和她着实没什么关系的人。
“不是。”她简短地回答道,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劳驾,烦请告知东瓮城怎么走?”
“劳驾?你居然和我说劳驾?”南云庭两片英朗的剑眉高高飞起又低低落下,“呜呜小秦,咱俩的友谊是不是完蛋了?你一辈子也没对我这么客气过的……”
说完,南云庭伤心至极,竟真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嚎着扑向了殷夕颜。
“小秦啊!”南云庭一把将她抱住,鼻涕眼泪也随之全揩在了她的肩上,“我听说你生了场大病,失忆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小时候我俩一起出生入死,掏东宫的鸟蛋,烤御池的鲤鱼,彼此合作无间,该逃跑的时候一次都没有跑掉过,你要是不记得我了,日后我在掏鸟摸鱼一界岂非独孤求败,可谁知道,无敌是多么寂寞啊!”
殷夕颜自己“死”的时候没捞着一声哭丧,如今倒是让南云庭给补了个齐全。
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鼓膜都快被震穿了,求生似的一把推开南云庭,也顾不上再与他继续周旋,拔腿便跑,她那轻功踏叶飞枝,前脚刚刚掠上房梁,后脚整个人便已飘出了半条街远。
南云庭见状一惊,只好奋起直追,一边跑一边喊:
“小秦你别跑啊!我来是有正事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呀!”
两人在丘陵般起伏的千家瓦顶上你追我赶,如此坚持好一会儿,殷夕颜最终还是吃了道路不熟的亏,眼见着街巷到头,再往前就是两坊之间一条八乘之宽的大水渠,水渠上空一个借力点也没有,她若是不想投河,便只能临时改道,拐弯去过桥。
但就是这么一拐,让她和从她左后方追来的南云庭撞了个满怀。两人皆是全速前行,收势不住,撞了个星汉灿烂,眼看就要双双以脸着地,所幸老天有眼,让水渠旁一棵垂杨柳托了他们一把,这才双双幸免于难,惊险落地。
“无、无量天尊,”南云庭气喘吁吁,指着殷夕颜道,“小秦你什么时候练的轻功?还是你这腿开过光了?!”
殷夕颜也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南云庭毕竟是个有童子功傍身的少将军,而她不过一介半桶水的江湖小贼,能坚持跑到现在已经实属奇迹。殷夕颜背靠那棵垂杨柳,深知自己短时间内恐怕连腿都抬不起来,故而完全放弃挣扎,与南云庭道:
“云兄,你如此、如此执着,到底……找我有何贵干啊?!”
她跑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此刻只剩一双眼睛还有瞪人的余力。南云庭不知殷夕颜此番出城着实是为了与她“性命攸关”的事情,被她瞪得有些莫名其妙,懊丧道:
“什么有何贵干,咱们从前一直不都是这样的吗?我若是在你家东墙墙头学两声鹧鸪叫,就是我自己喊你出来玩;我若是学三声鹧鸪叫,就是我替阿瑄喊你出来玩!”
“那今日你打算叫几声?”殷夕颜道。
“三声。”南云庭脱口而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让殷夕颜给绕进去了,一跺脚道,“哎什么呀,我又不是鹧鸪我叫唤什么!我来找你,你因为阿瑄想要见你,他是瞒着圣上提前溜回来看你的,夜里还得回去呢,咱们得马上过去!”
南云庭不等说完,一把拉起殷夕颜的手腕,拽着她便往日头西沉的方向走去。
“阿瑄?”
殷夕颜实在是累得没力气,手也挣不脱,腿也迈不动,终是忍无可忍道。
“哎呀!我说了我当下真的有事情,咱们好商好量地换个日子行不行?干嘛非要今天嘛!?”
那时她想着,反正待她去鬼市拨乱反正以后,什么阿瑄,什么小云云,整个秦月长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她还是殷夕颜!
她这厢怀着“殊死一搏”的勇气,正要与南云庭抗争到底。可南云庭却蓦地一顿,有些惶然地转过脸,不知是因为过于震惊还只因为单纯地忘了,竟松开了她的手腕,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殷夕颜以为南云庭终于听进了她的话,于是换了一副和善些的口气,将她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今日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恕不能奉陪。劳烦你回去同‘阿瑄‘说一声,他想见我的话只管来秦府让下人通传,我一定不会回绝!”
然而伴随着南云庭一阵长久而尴尬的沉默,她逐渐反应过来,南云庭看的其实并不是她,而是此时此刻就在她正后方的,另一个人。
“阿月,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
殷夕颜浑身一凛。
旋即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越平章摇着折扇,从街道另一面缓步而来,不紧不慢道,“小丫,我就知道,你就算把我们全都忘了,也不可能会忘记三殿下。”
越平章这声不轻不重的“三殿下”,如旱天冰雹一般砸在了殷夕颜的后脑勺上。记忆的匣子打开,她总算是想起了这个叫她一点也不熟悉的“瑄”字,本来应当是出自哪位仁兄的大名——
本朝皇三子,不久以前还反复出现在她与风永琳对话中的核心人物,秦月长的旧相好,赵王风永瑄。
“我……”
殷夕颜悻悻转身,自她重生以来,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彻头彻尾的大祸临头!
长街之上行人来去,沁凉的秋风摇动着柳树细弱的枯枝,也摇动着殷夕颜面前那位公子月白的衣袍。
然而在看清他相貌的一瞬间,殷夕颜的脑中倏地被炸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只剩了一句话——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此人的美貌,只知他既服白,便好似天地都在他身上额外加了一层苍白稀薄的光晕。他似乎是病了,又或者身体常年不好,暮风灌入他宽大的衣衫,描绘着他周身一种独属于他的,秋风一般哀柔的病瘦之美。
赵王眼底漫看一层浓到极致的黑色,仿佛结成了痂壳的一滩血,而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股陡然升起的业力,一瞬间贯穿了殷夕颜。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面对的悲伤。
“阿月,你怎么了?”
她听见有人问她,但她好像被拽进了水里,周遭的一切景象、声音,都变得混沌而遥远起来。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鬼差,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勾出来,又粗暴地驱赶进了一大堆错乱的影像里。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月轮,大到天与地间仅剩下它纯白的月华,月轮中有且仅有一片淡青灰色的剪影,那是一棵巨大的琼树,东海无尽的波光在树下呼啸而过,随即又漫过扶桑台,东瓮城,还有一个没有五官的人,他身侧大袖飞舞,正站在不知是月光还是烛光里,遥遥地望着她……
待到殷夕颜终于再一次幽幽醒转时,她已经回到了相府,秦月长的房间里。
越平章正颇为不安地摇着他的玉骨折扇,而南云庭则在一旁陀螺一样焦躁地转来转去。
“赵王呢?”殷夕颜鬼使神差一般地脱口而出。
“呵,终于装不下去了?”越平章“啪”地将手中折扇一合,抱起手自上而下审视她,“鬼丫头,装失忆,这几日将我们一通好耍!如今好了,一见着三殿下就伤心得原形毕露,看以后我们谁还信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