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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再挣扎一次 ...

  •   很久以前——现在想来仿佛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了——她在那样东陆明洲那座与世隔绝的扶桑台上长大,世界洁白纯净,纤尘不染。她整日听月神殿上空鹤唳悠悠,看日神殿后方海天一色,但心里向往的,却是儿时记忆中,娘亲总挂在嘴边的“江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她觉得那样的人生很潇洒,像风一样来去,山川留不住,岁月也留不住,纵横百年,扶摇天地。

      可师门中没人这么想,师兄弟们笑她这是“思凡”,劝她早日收敛心思,潜心向道,不要传出去惹人笑话,辱没了他们日月神宗作为东陆国宗的门面。

      但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正是日月神宗宗主,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在世散仙,明神渊。

      “你本就是个无根之魂,前世不明,来世未知。青冥之高尚留不住你,更何况我扶桑一隅。”

      这是她幼年时,明神对她的寄语。

      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将明神当时这番话当作是对她的激励与认同。直到此时此刻,忆及明神当时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殷夕颜方才觉得有些细思极恐。

      “前世不明,来世未知,两世缭乱,无根无从。”或许,这才是明神当时试图点破的,属于她的命运。

      殷夕颜呆呆地望着窗外,清晨的风经由窗外芭蕉翠叶层层淘涤,拂面时清凉沁爽,风中裹挟着的淡淡桂花香,昭示着仲秋将至,而她的生辰,也快到了。

      她生于大熙咸宁四年的中秋之夜,如果按照当下的时间算,她即将迎来她的十八岁生日。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同时存在另一个殷夕颜,和她记忆中一样,正在遥远的明洲混着日子,好像连这个生辰都差点忘了,还是师父提醒的她。

      “师父……”她喃喃,思及伤心处,神情也不由落寞。

      “什么师父?”有人走了进来,将殷夕颜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看见了老熟人——风永琳。

      和记忆里一样,风永琳还是那样一副庄重又疏远的样子,一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眼眸里情绪不明,让人并不是很愿意直接与他对视,因为总有一种会被看穿的感觉。

      紧跟在风永琳身后的,是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的男人。此人褒衣博带,手里拿着一柄玉骨折扇,正是朝安风流名士时兴的装扮。殷夕颜不知道此人是谁,但观其年纪,估计不太可能是秦月长那位相好的赵王。

      秦水玉起身与对风永琳互相见过一礼,转头看见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忽然又不知怎地悲从中来,低头嘤嘤哭了起来。

      秦水玉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气质温婉,容貌倾城,哭起来更有一股海棠泣血般的哀柔,仿佛能把人心都哭碎了。风永琳身后的男人见此景眉头一皱,立即上前将她轻轻揽入了怀里。

      殷夕颜自己虽然是个女人,但也一样见不得别的女孩子哭,更何况秦水玉这种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她知道秦水玉是在哭妹妹,自己越说越裹乱,于是求助似的看向那个轻轻揽着秦水玉的男子。

      “姐夫,你快让阿姐别哭了。”殷夕颜道。

      秦昱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且秦水玉已出阁,是以她身边出现一个能与她如此亲密的男子,殷夕颜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认为是秦水玉的丈夫。可没想她话一出口,眼前三人俱是不约而同地大大一愣,连秦水玉那断珠似的眼泪都吓得挂在了脸上。

      鸦雀无声。

      少顷,那男子抖开折扇,解嘲似的笑笑,感慨道:“唉,记得你阿姐,却不记得你阿兄,小丫,从前我给你买的那好些糖葫芦,终究还是全部打水漂咯。”

      殷夕颜一愣,心说秦昱不是没有儿子的么?

      仿佛是读懂了她这一脸的茫然,那男子倒也不恼,一边扶秦水玉坐下,一边笑道:

      “我叫越平章,你爹是我义父,现在你猜猜我是谁?”

      “哦,”殷夕颜面无表情,感觉这个男人跟她说话就好像在逗三岁小孩玩,“大哥。”
      秦水玉神色凄然,摇了摇头。

      “秦月长……”在一旁杵了半天的风永琳终于幽幽开口,“你真的失忆了。”

      殷夕颜垂下眼眸,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是很想面对眼前这个人。

      在她做过的某个“梦”里,她醒来以后曾经酣畅淋漓地闹了一顿,这个人还救过她。虽然如此,他那时一边说着“仁至义尽”,一边居高临下俯看她的神情,跟要杀了她也没什么区别……总而言之,现在的这个风永琳,和她记忆里任何一个时候的风永琳,都不一样。

      “本宫有些话想同秦小姐说。”

      风永琳道,一旁秦水玉与越平章似乎对此早有预料,默然退了出去,很快屋内便只剩了他与殷夕颜两个人。

      他默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向她走来,吓得殷夕颜一把扯过她的小被子。

      “你干嘛!?”她盯着他的脸。

      风永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了然,在她床边自己找了个垫子落坐。

      “秦月长,你遭此变故,我很遗憾。”风永琳嘴角牵起,姿态颇为放松,“但是,我得提醒你,不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我的婚约都不会因此变改。”

      殷夕颜像盯贼似的盯了他好一会儿,良久方道:“哦,所以呢?”

      “每年秋分,帝后前往月坛祭月,这是皇室古已有之的习俗。往年这事同你无关,可如今父皇圣旨既下,今时便不同往日。今年的月坛祭月,你也要去。”

      “我?凭什么?”殷夕颜悻悻,“横竖我还不是你的太子妃呢 ,我们连大婚之礼都没行过。你家不介意,我家介意……”

      风永琳闻言眉梢轻挑,他抱起手,歪起脑袋看着殷夕颜。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倒不介意把我们的婚期提前。”

      “别!”殷夕颜全身打了个激灵,“不是,我不懂,你我的婚约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既然你都说往年与我无关,那为何今年就与我有关了呢?!”

      风永琳看了她一眼,眼睛里久违地起了一层波澜。

      “此次嵩山之行中,我也没想到三弟会豁出一切,跪求父皇收回成命,成全他对你的心意。”

      “啊?!”

      殷夕颜的下巴一下就掉了下来,好像被人捶了一拳似的。

      “父皇会选你做我的太子妃,是因你青阳秦氏作为青阳氏族嫡首,背后是一整个青阳门阀的势力。”

      风永琳缓缓道。

      “我的母后……不过是西域的一个亡国公主,可三弟不同。他的母妃已是大族出身,如若他再一意孤行执意要向父皇求娶你,那么在父皇眼中,他就是结党……”

      殷夕颜缓了好一会儿,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风永琳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所以你希望我这次与你一同参加祭月大典,如此一来既是表明了秦家的立场,也是断了赵王殿下的念头,最重要的是,给你父皇吃了一颗定心丸……你想,保护赵王?”

      风永琳轻轻出了一口气,感觉如释重负。他也不再吊儿郎当地看着殷夕颜,反而正襟危坐,神色颇为欣慰。

      “父皇下旨定婚之后你我婚书已换,就算未行大婚之礼,你以太子妃的身份出席祭月大典,也没有错处。秦月长,看来丢掉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对你的脑子有好处。”

      “呵。”殷夕颜懒得搭理他的挖苦,反正这挖苦也不是针对她自己,“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很简单,”殷夕颜挑眉,“我不想嫁给你,此事过后,我们各想办法,解除婚约。”

      风永琳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你不答应?”

      “不是不答应,是无所谓。”风永琳起身,掸了掸身前的敝膝,“秦月长,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有一点我真的很欣赏你。那就是你永远,都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命运。”

      说完,他大步转身,扬长而去。

      “哦对了,还有个事。”风永琳在门口忽然停住,回头道,“这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完完整整的‘赵王殿下’四个字,我是没所谓,可若是被那个人听见你如此生分地称呼他,他会是什么心情,本宫还真有点好奇。”

      **

      风永琳走后,殷夕颜抱着她的小被子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心里还是没底。不论是要和风永琳周旋,还是成为秦月长。

      回看过去,她平生受过的,最大的委屈,不过轻信于人,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可一转头,她就从一个连城门都进不去的无籍流民,变成了即将入主东宫的太傅千金。旁人投几次胎都凑不齐的好命,她不过做了场梦便尽收囊中,要不是说出去没人相信,只怕朝安城里梦想成为太子妃的小姐姐们,已经排成队过来掐死她了。

      然而,如此这般的坐享其成,非但没令殷夕颜感到侥幸,反倒让她感到越来越畏惧。仿佛冥冥中有一把的利剑无时无刻地悬在她的头顶,而她也很清楚,这把无形之剑的名字,叫做时间。

      连天庭都如之奈何的时间,她敢说自己能对抗吗?

      作为“殷夕颜”的她不死,作为“秦月长”的她就不会存在;可若是作为“殷夕颜”的她死了,那她就会永远作为“秦月长”活下去,再也无法回到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这正是错乱的时间,留给天庭,留给她,也留给所有人的死结。

      不过,殷夕颜也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或许从她变成秦月长的那一刻起,她身为殷夕颜的那一世就被抹去了,当今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做殷夕颜的人。

      她师父会收别的孩子做徒弟,与她只是陌路;殷玄衣生的孩子也与她无关,或许还比她更讨喜些,所以也没有被人抛弃过……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她认认真真活过的一生,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她会失去所有她在乎的人,那个堵了她一辈子的问题,那份驱动着她不惜只身闯宫也要寻找一个人的执念,都将沦为梦幻泡影。终她一世,也不会再有任何答案。

      她承认她殷夕颜的确活得很卑微,可她也卑微得很清醒。披着别人的皮,认着别人的爹,借着别人身份的风光一世这种事情,她不仅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还有点鄙视这样等同小偷一般的自己。

      殷夕颜跳下床,裹着被子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思绪在本就有些混乱的记忆里左冲右突,忽然灵光一现:

      这个世界上是否同时有两个自己,现在的她的确求证无门。但朝安东瓮城里的鬼市却是跑不掉的,她可以现在就去鬼市,收买那里的地保,让他们绝不要在一年后放一个叫殷夕颜的流民入市,如此一来之后的一切岂非都不会发生?这个时间死结不就迎刃而解了?!

      届时,没准所有的时间立刻化整为零,她马上就变回了咸宁二十三年那个初入朝安的殷夕颜也说不一定呢!?

      她醍醐灌顶,将被子一扔,一扫先前颓靡之态。

      两刻过后,一个白白净净,衣冠楚楚的小公子从秦府后门探出半个脑袋,眼见门外正有管事在与菜农核对今日送来的菜目,便静悄悄地将门缝重新合上,转身来到花园一堵不起眼的砖墙之下,轻车熟路地腾身而起。

      这小公子从前怕是惯做梁上君子,提身飞纵犹如清风拂萍,但见一道青光倏而闪过,太傅府的后园之中便只剩下了纷纷摇摇的凌霄花影。

      可是,小公子虽身手不错,运气却实打实地差了一点。

      殷夕颜方一掠出墙外,还没来得及旋身落地,便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颗脑袋正正绊了一跤,足踝以下挂在那人肩膀上,两个“墙上君子”就这样狭路相逢,彼此皆试图挣脱对方未遂,最终只能扭作一团,重重地栽进了秦府外墙之下,一堆小山般的梧桐落叶中。

      “哎哟我的脑——”

      对面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捂着脑袋,从满地灰尘落叶里狼狈起身,张牙舞爪正要算账,目光却在落到殷夕颜身上的一瞬转怒为喜,两眼炯炯放光道:

      “小秦!?是我,我是小云云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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