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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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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书院的马车上。
赵知行面上难得露出这样沉重而纠结的神色:“你们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慕怀清坐他对面,抱着从赵家收拾出来的包袱:“大哥何必多问呢?”
“你从未说过内情,我以为……”
“什么样的内情也不能掩盖先母和爹爹犯下的错。”
赵知行听见这话惊讶了一下。
慕怀清接着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母亲和你妹妹的谅解,更不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该讨厌我的人,不会因为一两句辩解对我改观,愿意与我相交的人,有没有这一两句话也无关紧要。”
赵知行心中震撼,几个月接触下来,这位陌生的“兄弟”一再打破他内心的认知。
他深深呼出口气,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朝慕怀清拱手行礼道:“言礼在此,为往日浅薄的见识,向二弟赔罪了。”
“大哥不必如此,今日维护之情我还未向大哥道谢。”
赵知行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有愧于你这一声大哥。”
“大哥有此心便足够了。”
车厢里重新恢复安静。
现在已是傍晚,热气消退,微风轻轻拂动车帘。
慕怀清将目光投向窗外,视线里天色黯然,整片天空亮起的第一颗星星就挂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她对这颗独特的星星印象很深。小时候好奇指给爹看,爹说它有两个名字,夜里出现在西边叫长庚,清晨在东边叫启明。
她那时便觉得,这是一颗很孤傲的星,第一个对抗黑夜,第一个迎接晨曦。
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似乎映在眼里的长庚星也亲切起来。
不管未来的路如何孤独、不安,她都没有后退可言,唯有燃烧,直至成烬。
回到书院后,她与赵知行在斋舍前分别:“我直接回住处了,大哥替我转告他们,怀清一切平安即可。”
赵知行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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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慕怀清到德容斋点卯,晨光大好,她刚看两行字,陆居澜他们便来了。
霍澄凑过来想问昨天的事,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台上看守秩序的斋长李行简,霍澄只好作罢。
五个人都坐在一处,慕怀清看着看着,陆居澜从背后拍了拍她,递过来一张纸。
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昨日的事知行都同我们说了,他膝盖有些淤青,你怎么样?
慕怀清心中笑这人幼稚,也因这人泛起暖意,她提笔回道:我没注意是否有伤,但想来不要紧,你不必担心。
纸递回去了便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天也彻底大亮,陆陆续续有学子起身去吃早饭。
慕怀清温习完昨日的课业,扫了眼其他四个人,见他们还在看,便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霍澄第一个捱不住合上了书,朝几人招手。
去食斋吃早饭的路上,霍澄开口便数落她道:“你怎么就这么听话啊,真想在书院住一辈子不成?你都不知道昨晚听知行说的时候快把我气死了,他们居然还敢打你,简直欺人太甚!”
赵知行在慕怀清看向自己的时候解释道:“他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和他讲昨晚根本没办法睡。”
周近野无奈道:“这事根本无解啊。”
慕怀清笑道:“有道是,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知你们为我担心,但在我看来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霍澄道:“要不然你来我家住吧,我还嫌家里空荡荡没什么人呢。”
“明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在书院住也好,省下来回的时间看书。”
“无晦去过云溪寺吗?”陆居澜问得突然,几人一齐看向他,他笑了下,接着道,“我只是想说,无晦应当还没在附近游玩过,每次旬假我们都各自回家,下次旬假一同出游可好?莫再为这些事烦心了。”
霍澄第一个拍手叫好:“对啊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也不回去了,就和你们一起去玩!”
周近野道:“我们几个自开春后确实没有一起出游过,这倒是个好主意。无晦觉得如何?”
慕怀清点头笑道:“那便有劳各位做我的向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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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太夫人虽一直住在府上,但平日里事务繁忙的赵季青每每抽出时间来要和她聊慕怀清的事,她都借口休息避而不见。
今天傍晚郑氏照旧将赵季青挡在门外时,也瞧热闹似的笑:“阿姑已经歇下了,兄公下次还是早点来吧,”
赵季青已经被这个借口挡了几回,但此刻他还是耐着性子道:“有些事迟早要解决,烦请弟媳再劝劝母亲。”
“兄公看来是真的不怕丢官啊,阿姑没将那小子直接赶出去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兄公还是莫要得寸进尺得好。阿姑长路迢迢赶来好不容易与你见上一见,你便这样相待,我都替阿姑觉得寒心。”
“弟媳跟着母亲吃斋念佛这么多年,也总该学会慈悲二字才是。”
郑氏冷笑:“慈悲能当饭吃吗?抵得上几个面子?兄公怕是当官当傻了,不光忤逆阿姑,竟还说起阿姑吃斋念佛的不是。”
“弟媳莫要胡言,”赵季青朗声朝里道,“既然母亲已经歇下了,那儿子便下次再来探望。怀清的事还望母亲能三思,莫要逼儿子做个不孝之人,也莫要失去了一位好孙儿。”
郑氏看着赵季青离开后,转身也进了屋。屋里,太夫人撑头闭眼靠坐在榻上,身旁那位名叫红莲的女使正轻轻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太夫人听见脚步声,眼也未睁,向郑氏高声怒道:“你听听他说的那些话,他是长本事了,竟连娘都不要了,一心要护着那个小子!”
郑氏接替了红莲的活,安慰太夫人道:“阿姑消消气,气坏身子可就不值当了。儿媳倒是有一个办法,不如阿姑先听儿媳说几句?”
太夫人睁开眼看向她:“什么办法?”
郑氏道:“我都打听过了,那个小子现在是在天下有名的崇临书院读书,长孙说他的学问和一个姓陆的一样好也是真的。阿姑可能不知道,这姓陆的有个爹还在京城当大官呢。既然那小子读书确实不错,不如我们就借此提个条件,想要我们承认他可以,除非他中个进士回来。”
太夫人哼了一声:“我可不想承认他。”
“阿姑别急,您仔细想想,如果那小子真能中个进士回来,承认了他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脸上添光的好事,反之正好有个理由彻底将他赶走。如此一举两得,不至于伤了您和兄公的母子情分,退一步讲,中状元难如登天,这小子要是真有这实力,我们认下也没有坏处。”
太夫人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郑氏的话也不无道理:“那我就这样和大郎说?”
郑氏笑道:“不急。这眼看还有一个月多就到仲秋了,阿姑不是想留在这过个节吗,我们拖一拖再松口,叫兄公自个儿先着急去。”
太夫人拍着她的手背,欣慰地笑:“娣妇这个办法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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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栖云山笼着一层薄雾,旭日初升,金色的光渐渐浸透雾气,一座寺庙在半山腰处若隐若现。
慕怀清一步步踩着山路台阶上去,待金光融化云雾之时,云溪寺已近在眼前,她也累得气喘吁吁。她没想到,这栖云山竟如此之高。
偏头看去,赵知行面若苦瓜,比她好不了太多,别的三个优哉游哉,霍澄走在前头甚至快见不着人影了。
陆居澜要扶她,被她执意拒绝,便放慢脚步在她身边,赵知行见此,更是不好意思叫周近野来扶。
此时,一个鬓发略白的老媪提着香篮从他们边上经过,啧啧了两声:“现在的读书人呐。”
四人对视一番,俱都笑了起来。
陆居澜对慕怀清道:“御书阁那次便知你力气不行,却没想到爬半座山也将你累成这样,早知道该换个去处的。”
慕怀清看着那老人家的背影,惭愧道:“好歹我自己爬上来了,云程兄就别再笑话我了。”
周近野道:“你和知行都不习武艺,平时读书也不好动,改日我送你一对石锁吧。”
慕怀清问:“什么石锁?”
赵知行想起他们曾逼着自己去举周近野床底那东西,脸都白了:“石头凿成锁的样式,比你三个头还大,拿来举重的。”
慕怀清听罢,头摇成拨浪鼓:“不可不可,这我万万使不来。”
周近野道:“无须我那样大的,有你两个头大就好了。”
陆居澜忍不住在旁边笑:“还是饶了他吧,你那石锁,我都举不来。”
几人谈笑间,已到了云溪寺山门前,霍澄早等在那里,此时又折回他们身边,抱怨一句太慢,便和他们一道进去了。
长廊边上凿了四方莲池,正值盛夏时节,满池莲开,风动香来,和着清幽的佛香弥漫,仿佛令人连心也平静下来。
“你们要去上香吗?”到了这寺庙里,霍澄也收起了一贯不正经的嬉笑模样。
慕怀清笑着摇头:“我随处看看。”
时隔五六年,她再一次踏进了寺庙中,不是陪着爹,不是跟着乡民看迎神的热闹。她带着几年的磨难,不再懵懂无知。
过了莲池的第一殿是天王殿。石阶上朱墙黑瓦,香客进进出出,人却不少。赵知行说去解个手,慕怀清等人便先进去了。
殿内供奉着弥勒佛和四大天王。木塑弥勒佛像坐在正中,高有八尺,慕怀清仰头看着,仿佛低眉善目的弥勒佛也正看着自己。她心底忽的涌上一种触动,仿佛世界回归混沌之中,连自己也变得虚无。
香客来来回回在她身旁经过,她站在殿中大逆不道地想,这世上果真有神佛吗?转念一想,有没有似乎也不重要,佛的神像在此,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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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铺在小径上,赵知行解完手正要往回走,转过拐角,却蓦地停住了。
树木茂盛,擎如华盖,一片阴凉中,只见有少女坐在墙头晃着双腿,臻首玉颈,双眸灵动,叶隙漏下的几点光影缀在她眉眼,忽的就让赵知行脑海中浮现一句话来。
一霎黄梅细雨,如烟似雾。
他站在那看,看了好一会。
少女摇头晃脑地转过头来,才发现立了个大活人在,吓了一跳,原先撑在墙上的手滑下来,整个人往一侧栽去!
赵知行做的比想的快,当即扑过去接住那少女,两人一齐摔在了地上。
他松了手,慌忙起身行礼道歉,话都说不利索:“娘子可有伤着?在下并非有意,不是,刚才见娘子要摔下来,在下觉得危险——总之无意冒犯,还请娘子见谅!”
少女羞涩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我没事,多谢郎君出手相救,郎君没事吧?”
赵知行松了口气,将右手掩在袖中:“无事。”
少女这时抬头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来,道:“你是……堂兄的朋友?”
“娘子认得在下?”
“堂兄常带你们来家中,我见过你两回。”
赵知行反应了好一会才想来,霍澄没有兄弟姐妹在晋州,周近野只和他父母一起,她口中的堂兄只能是陆居澜。
可赵知行却忘了自己曾见过她,于是又行了一礼,忐忑问:“可是陆家娘子?”
陆窈仪低头浅笑,一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没想到郎君还记得我。”
赵知行是想了许久才想起来的,且并不确定,心中有些惭愧。自己很少在意别人,尤其是这种只在跟前晃过一两回的,和他没什么关系,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陆小娘子为何坐在,”赵知行抬眼看向墙头,“这样高的地方,实在有些危险。”
陆窈仪微微垂着头:“我娘带我和妹妹来上香,遇到了王家伯母,就聊了起来,我嫌太闷,所以出来走走,刚好那里大树遮着凉快些,这才爬上去的,让郎君看笑话了。”
“不不不,陆小娘子性情率真,是在下打搅你的雅兴了。”
两人想起方才抱在一处时的场景,都红了脸。
“郎君也是来上香的吗?”
“嗯,我和云程他们一起的,正要去前殿找他们。”
少女看了眼高高的墙头,想了想道:“我娘她们应该聊完了,我也差不多要去找她们,不若与郎君同行?”
“好,”两人往前殿走去,赵知行很有礼貌地和她隔了些距离,“对了,在下还未正式介绍过自己,在下姓赵,名言礼,字知行。”
“我、我叫陆窈仪。”少女也介绍自己,却不敢偏头看他。
寺中梵音悠扬,佛香袅袅,天光铺在黑瓦上、石径上、古树上,也披在人身上,像金色的软缎,炽热灼进人心头。
赵知行耳朵竟渐渐烧起一点红:“高处危险,陆小娘子往后该小心些才是。”
陆窈仪点头,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