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月似钩》溯千镜

5、第5章

　　当韩照回到院子里，轻轻推开正中间那扇屋子的门，拨开纱帘，走近内室时，正听得云继轻声说话。

　　“摔下马后，磕在了硬石上，颅内震荡，造成昏迷。”

　　“所幸未伤及头骨，我与你开两道药方，立刻着人去采购，我来煎药，待她醒来，再观其病势，对症医之。”

　　“这府上应该有药，云大夫写下药方，若是没有的药材，可让人即刻去采购。”

　　韩照忽然出声，几人这才发现韩照走近。

　　菀枂微讶，“韩校尉不是往淹城复命去了吗？”

　　云继和叶紫二人没有关心韩照为何又折回来了，云继已经拿出纸笔开始写药方了，叶紫也开始为榻上的少女包裹头上的伤口。

　　韩照将方才步卒的话与菀枂大致又说了一遍，却听得菀枂冷冷说，“小姐尚在昏迷之中，不能轻易动弹，便是来了，这地方也不能腾给他们。”

　　这话韩照听着有些耳熟，他郑重道，“此事我会与阚副将商议，若是小姐一直昏迷不醒，便请萧家主腾出这一处来，未有不应之理。”

　　菀枂这才神色松动，转目看向榻上昏迷的少女。

　　卢嫣，将军卢晃之女。

　　少女清瘦的面庞，苍白如纸，双眸紧闭，蝶翅一般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片浅浅的灰影，抿成一线的唇瓣方才被涂湿了一些，才不显得干。

　　“这是药方，韩校尉看一下。”云继写好了药方，将纸张递给韩照。

　　韩照接过，他只知将军府上有药，却不知府上有哪些药，没有哪些药。

　　菀枂走到韩照身边，目光一一扫过两纸药方，和记忆中府上的药又一一核对。

　　“这些药府上都有，我这就去药庐取。”

　　接过韩照手里的药方纸张，菀枂正待出去，云继跟了上来。

　　“一同去吧，取了药，便在药庐煎好。”

　　说完，云继对叶紫嘱咐道，“小紫，你在这里守着卢小姐。”

　　叶紫应下，她跪坐于榻边的蒲垫上，仔仔细细地用热毛巾替昏迷的卢嫣擦拭面庞，眼眸中泛现些许莹透的泪光。

　　韩照从侧面观叶紫，见她抬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心中惑然。

　　他只当叶紫与卢嫣曾经有些交情，这才生出心疼。

　　韩照不再逗留，出了小院，向门堂走去，阚铮和萧审应该将至，他去接应一下。

　　府邸的东南角是一座诺大的院子，负责传话的步卒将话带到便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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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融融的屋子内，伏夫人不紧不慢地吩咐身边的老妇，“莲妪，去收拾吧，小心着点，别弄坏了。”

　　莲妪称是，带着几个丫鬟便麻利又小心地开始收拾行李了。

　　“将军也真是的，便这么急就要给那萧审腾地方吗？”

　　伏夫人伏青，懒懒地半倚在供休息的矮榻上，长衣摆自然地微垂曳地，一身暗红色曲裾深衣，耳坠一对玉色明月珰。

　　人到中年，却依旧养得肤质细腻，容色照人，说起话来是娇滴滴的埋怨。

　　“这么冻的天，又下着大雪，唉，咱们将军啊，心里头只有兄弟和部下，没有我们母女哪。”

　　莲妪陪着伏青夫人许久了，多会说体己话，“依老奴看，夫人应该高兴才是，将军如今新任沣州刺史，便迫不及待地接夫人小姐过去，可见将军心里头啊，还是将您千万放在第一位的。”

　　“刺史夫人？”伏夫人听得舒心，她扬起下巴，眉间尽是得意之色。

　　“是啊，以后我便是沣州刺史夫人了。莲妪，快些收拾，我要快些往淹城见到将军。”

　　莲妪笑呵呵地答应着，“好，好……”

　　“对了，我听说卢嫣那个丫头，晚上是被抬着回来的，如今可醒了？”伏夫人忽然记起这件事儿，顺嘴问了一句。

　　莲妪明白伏夫人的心思，乐道，“听说她身边那个叫菀枂的武婢刚去请了大夫来，许是还未醒吧，回来之时，奴瞧摔着可重了。”

　　伏夫人闻言，心里颇有些畅快，正待说话，却见一名长相温婉，模样标志的少女掀开珠帘款款走了进来。

　　少女身披一件青翠色青羔裘，里着一身翠色曲裾深衣，年纪十三上下，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

　　只见少女恭敬地对伏夫人行了一礼，语声柔软糯糯，“母亲，婉儿已收拾妥当了。”

　　伏夫人见着卢婉，高傲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冲她招手，拍了拍矮榻边的位置，“婉儿，来，坐过来，暖和些。”

　　卢婉听话地坐了过去，伏夫人握着卢婉的手，抚摸着卢婉的脑袋，越看越满意。

　　“婉儿，你是在母亲身边养大的，再过几个月，你便要及笄了。你父亲新任了沣州刺史，明年母亲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卢婉低眉顺目地看着手里抱着的暖炉，脆生生应了，“生母在生婉儿之时，不幸难产过世，婉儿侥幸得活，又侥幸得您如生母一般待婉儿，十三载养育之恩……”

　　卢婉轻咬唇角，犹豫道，“母亲，婉儿还不想那么早成婚，婉儿还想能在双亲身边尽孝久些……”

　　眼前的这位伏夫人伏青，并非卢婉的生母。

　　卢婉的生母名叫颜泠，歌姬出身，是一顶一的大美人。

　　奈何红颜薄命，在生下卢婉的当晚就走了。

　　恰好伏夫人多年未有所出，于是卢婉就顺理成章地养在了伏夫人身边，侍奉伏夫人为母。

　　彼时伏夫人听着卢婉的言语，心里头颇有些计较，而嘴上只是感叹道，“女大不中留啊……”

　　伏夫人没想到自己会将卢婉的性子养得如此乖顺，像极了她的生母颜氏，便是叫她使劲泼辣，也半点泼辣不起来。

　　养女儿是为了什么，伏青知道自己的身体原因生不出子嗣，只好将卢婉接过自己身边养大，日日夜夜敬她为母。

　　如今正逢乱世，人人自危，皆须倚靠大树成活。

　　伏青早就与卢晃计较过，待卢婉及笄之后，便攀附南面的郯州彭氏结门小亲。

　　夫君卢晃新任沣州刺史，地位一跃而升，卢婉的亲事自然也不能再是小亲，而是更具有利用价值的大亲。

　　卢婉不再言语，陪着伏夫人坐了一会儿，听着伏夫人说了几句旁的体己话，她的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那日亦是雪天，只是那日的雪，不如今日这般大。

　　卢婉在自己的小院种的那株梅花树上，精挑细选地终于剪了一支梅花，插进了一个漂亮极了的瓷花瓶里。

　　伏夫人爱梅，她便冒着小雪想将这支梅花送去给伏夫人，让她欢喜。

　　往伏夫人所住的院子的方向是一条石子路，石子上覆了几层薄雪。

　　卢婉低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却看见一双水红色的短靴映入了她的眼帘，停在了她面前。

　　卢婉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谁，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卢嫣。

　　整个府上也只有卢嫣，会在冰天雪地里穿得这么夺目。

　　卢嫣喜红，从前是，现在亦是。

　　在卢婉的记忆里，当时的卢嫣比自己高一个头。

　　她仰起头看着卢嫣，从卢嫣的领口能看得出来，她里面穿着的是一身深红色的襦袍，褐红色骑装穿在身外，显然是刚刚从外面结束射猎回来。

　　卢嫣有一身骑射的好本事，卢婉很羡慕。

　　卢婉捧着怀里的瓷瓶，红艳的梅花在雪里盛放，她朝面前的卢嫣识礼数地弱弱唤了一声，“嫣姐姐回来了，我正要往母亲那里去。”

　　卢嫣早就注意到了卢婉怀里的花瓶，还有那一支娇艳盛开的红梅，她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面前单纯似小白兔的卢婉看了片刻，忽地嗤笑出声。

　　卢婉感到很是莫名，这笑声让她有些怕，她只想赶紧离开。

　　“嫣姐姐，我先走了。天寒地冻，嫣姐姐也快些回去吧。”

　　卢婉说着话便挪动脚步绕过卢嫣，备要向前走去，却听得卢嫣慢悠悠的语调，充满讽刺意味的声音，像是裹挟了淬了毒的利箭一般，直直从她的背后一箭射了过来。

　　“从未见过有人，待杀母之人，是如此殷勤讨好的。”

　　“卢婉妹妹，你是当真不知么？”

　　“呵，若是不知，今日，便算是知道了。”

　　雪落无声，与漫天飞雪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只破碎的花瓶，以及一折落在泥淖里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