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月似钩》溯千镜

18、第18章

　　不知为何，阚铮来了之后，车队行驶得反而更缓慢了。

　　前头楼璋与阚铮曾在京都萧北城认识，如今虽各为其主，但的确算是交好的旧友。

　　楼璋与阚铮并马而行，跟在萧审与高莽后头，落下两个马身的距离。

　　楼璋偏头看阚铮，笑着说，“文琅，你与这卢小姐没结仇吧？”

　　“方才我见你在那里等了一会儿，莫不是人家没理你？”

　　阚铮瞅着这位昔日的好友，还是老样子，喜欢打趣人。

　　他道，“仲玉，卢小姐睡着了。”

　　仲玉是楼璋的字。

　　楼璋回头看了一眼车队，又转过头面向阚铮，“睡着了？怪不得你走得这么慢，原来，是怕扰了佳人清梦啊。”

　　楼璋是个武将，却生的十分文雅，不像个武将，因此插科打诨起来也很难惹人厌。

　　阚铮不接他话，只是淡淡的一眼扫过去，“仲玉还是未变。”

　　楼璋摸了摸鼻子，“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趣。”

　　因为后半程行的慢，本来半日就能到达淹城，最后多用了一个半时辰才抵达。

　　等候在淹城城门口多时的，是卢晃身边的亲近谋士公孙始，字季初。

　　天色近晚，远远瞧见一行人马由官道而来，公孙始疾步上前，迎了上去，行揖道，“萧家主辛苦了，我家将军早已备好宴席，就等各位来了。”

　　萧审下马回礼，道，“澍阳县距此不过五十里，谈不上辛苦。”

　　公孙始让开，“萧家主快请入城。”

　　萧审也不谦让，到底他如今是一县之主，毋庸太过谦让，否则倒显得虚伪了。

　　公孙始引着一行人马入了淹城，大街小巷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安定与热闹。

　　大邕朝不禁夜市，因此将近傍晚已有小贩出来摆摊，叫卖声不绝。

　　穿过热闹的主街，人马停在了一座看上去极为气派的府邸。

　　这座府邸便是前任沣州刺史的住所，如今成了卢晃的。

　　萧审与高莽几人下马，公孙始看向后面的马车，问，“小姐在里头吧？”

　　还未等人回应，却见梁嬿已经自己踩着梯凳下了马车，径直朝他们这里走过来。

　　梁嬿一袭水青色曲裾深衣，披着一条浅碧色锦裘，缓缓走了过来。

　　她见着站在萧审边上的中年男子，目露疑惑，“这位又是？”

　　公孙始在淹城早已听说了小姐摔马昏迷，醒来后失忆的事，因此也不十分惊讶，他道，“小姐，某名公孙始，是卢将军手底下的谋士。”

　　梁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事实上她当然认识公孙始，公孙始也认识她，认识最初的她。

　　梁氏由宁安迁往萧北城后，爹爹梁宽认识了公孙始，二人一阵子交好。

　　小时候梁嬿经常见到公孙始，爹爹都会让她喊公孙先生。

　　后来，公孙始跟了卢晃，爹爹便与公孙始断交再不来往了。

　　当年公孙始为什么要跟卢晃，梁嬿知道。

　　后世流传下来了公孙始的一篇遗世书，爹爹梁宽本以为公孙始弃明投暗，故而断交。

　　可实际上，公孙始跟卢晃，是因为卢晃是大宦官常首的干儿子。

　　公孙始难以忍受朝廷长期在宦官们的掌控之下，他想通过接近卢晃寻找到常首的罪证。

　　可公孙始最终却是心甘情愿地跟了卢晃，他在与卢晃的接触中发觉卢晃心思简单，又念情义，只是糊涂地听从常首的摆布罢了。

　　因而当年常首被皇甫勐围困京都时，公孙始为卢晃出了一个主意，进宫除掉常首，可拖延时间，保全一命。

　　后来卢晃脱困，离开京都，远走沣州澍阳县，公孙始便也跟着来到了澍阳县。

　　公孙始一直觉得凭借他的才华和卢晃的打仗之能，他心目中的清明治世将会很快到来。

　　可最后，公孙始不仅高估了卢晃，也高估了自己。

　　再后来皇甫勐围困淹城，卢晃自刎，公孙始不愿降，追随其而去，跃城楼而死。

　　梁嬿看着公孙始，心里道，公孙始这一世，死了可惜。

　　听闻当年梁氏满门抄斩，他曾死谏陛下，为梁氏求情，若不是卢晃恳请干爹常首出面，公孙始早就死在牢里了。

　　宴席已经摆开，除了伏夫人还未到场之外，众人皆已落座。

　　上首坐着的分别是卢晃与萧审二人，萧审居右，卢晃居左，卢晃此次的待客礼仪甚高。

　　下首左右依次排开座位，左侧皆坐男子，按顺序是高莽、楼璋、公孙始、阚铮与韩照五位。

　　而右侧则皆是女眷，依次是萧审之妻韩夫人，卢晃之妻伏夫人，卢婉与梁嬿四人的座位。

　　打扮得光彩照人的伏夫人姗姗来迟，萧审等人起身见礼。

　　伏夫人回礼后落座，再瞥见梁嬿没有太多女子的礼仪顾忌，没有采用跪礼而是盘膝坐在蒲垫上，一眼都未看向自己这边，便有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原以为失忆了能懂些礼数，没想到还是这般目无尊长，不知礼数，见了家母也当作没看见。”

　　伏夫人这句抱怨声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刚好够在场的众人听见，一时间，数道目光纷纷看向梁嬿。

　　梁嬿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缺心眼，自然知道伏夫人说的人是谁。

　　她假意询问身边的菀枂，“阿枂？”

　　菀枂立即在梁嬿耳边小声道，“小姐，这位是卢将军的夫人伏氏，也是您的家母。”

　　上首座，卢晃见着卢嫣与身边的武婢小声嘀咕着什么，又见夫人面露不悦之色，忙道，“嫣儿，这是你母亲，还不快向你母亲见礼。”

　　梁嬿知卢晃爱妻护妻，对自己这个女儿虽然也算宠爱，但依旧不及他对伏夫人那般。

　　闻言，梁嬿从蒲垫上施施然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袖，而后面朝伏夫人方向微微欠身施礼，眉眼带笑，言语带刺。

　　“卢嫣见过夫人。”

　　“方才夫人来迟，不知道的，以为这府上是没有女主人的。”

　　“知道的，还以为您是有意来迟，给谁下脸子呢。”

　　梁嬿这话说得夹枪带棒的豪不客气，她说完之后也不看伏夫人的脸色，便转身自顾自跪坐了下来。

　　伏夫人脸色难看极了，她有意来迟的确是落下萧审的面子，可这心思哪怕大家知道，也不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如今卢嫣这样点出来，伏夫人的面自然不好看。

　　卢婉夹在梁嬿与伏夫人中间，在梁嬿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卢婉便用手轻轻扯了扯梁嬿的衣袖，以担忧的眼神看着梁嬿。

　　“卢嫣你在胡说什么！”伏夫人被激怒了。

　　“给谁下脸子？还能给谁下脸子？”

　　“当然是给你这个目无尊长的野丫头下脸子！”

　　伏夫人从来都是姿态雍容的，但每每遇上梁嬿这个不出寻常牌的硬茬时，都会被激得口不择言。

　　这回就是一向反应快的莲妪，也来不及阻止伏夫人的嘴巴。

　　伏夫人的右边是萧审之妻韩夫人，见此情景竟是痴痴呆愣住了。

　　她与夫君萧审悄悄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意想不到的惊讶与缄默。

　　菜还没上，这边梁嬿已经与伏夫人呛上了。

　　“夫人纵使有怒，也消停一会儿吧，别叫客人来，还看了一场笑话。”

　　梁嬿面朝着正前方，嘴角上扬，绵柔的话语里句句都是刺。

　　伏夫人又要开口，卢晃板起脸来，立时说，“好了，你们母女之间有什么不对的话也都暂且收着，莫让客人见笑。”

　　他语气有些严肃，伏夫人不敢再多说了，莲妪附在伏夫人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伏夫人变脸收了怒容，“妾身晓得，妾身不说话了。”

　　宴席正式开始。

　　侍女们端着一盘盘佳肴上来。

　　乐声响起，舞女入内，长袖善舞，一派歌舞升平。

　　卢晃端起酒盏与萧审先是对敬一杯，而后再朝下面众人敬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略微放松了一些。

　　萧审微微倾身，端起酒壶，亲自为卢晃倒了一盏酒。

　　“公明可还记得贞定二年发生的事？”

　　卢晃正高兴着呢，陡然听萧审提到贞定二年，脸色表情微变。

　　“伯思想说什么？”

　　卢晃心下思忖，季初（公孙始，字季初）说过今日这顿宴席，就是解两家旧怨的，看来是时候了。

　　萧审表现出从容之色，“当年我面见天子后不久，于馆驿之中见了皇甫勐派来的人，叫我带兵去追杀公明。”

　　“我想公明才将常首的脑袋斩落，应当嘉奖才是，何以治罪？定要亲眼见到天子诏书我才愿意奉命。”

　　卢晃沉声问，“伯思等来天子诏书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