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月似钩》溯千镜

1、第1章

　　皇初五年，五月初七。

　　九州天下，沣州其一。

　　沣州首府淹城，城外四方，城门正面远处千山，其余三面环水，水名淹水，因而得名“淹城”。

　　淹水虽说是水，可水宽十数米，足以称得上是河，因此淹水也称得上是淹城的护城河。

　　这一日的淹城，热闹得紧，城内最繁华的主街道上，有一家最大的酒楼，清流酒楼。

　　清流酒楼的生意也是好得很，进进出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半年前，沣州刺史卢晃下令继续开凿淹城侧面西护城河，将护城河的水流引入千山山谷之中，再与郯州以北，千山以南的千山河打通，汇聚在一起。

　　如此这般，原本沣州与郯州，两州来往不是很方便，这下子打通之后，来往的商贩反倒多了起来，因此淹城酒楼的生意好得很。

　　清流酒楼最上等的房间都在三楼，三楼南面的一座雅间内，着一身玉色织锦长袍，身姿颀长的年轻公子，负手立于窗边。

　　透过推开的窗子，一双沉静清远的深眸，淡淡俯视着下面人流如织的街市。

　　年轻公子身边的书童长相清秀，静静地立在公子身后。

　　雅间内过了片刻后，外头响起了叩门声，书童轻轻唤了一声：

　　“先生，云大夫来了。”

　　年轻公子轻轻“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打开门，面上挂起清疏的笑意，袍袖轻抬，谈吐之音，温和如煦。

　　“云兄，请。”

　　来人着一身青衫，风尘仆仆的模样，拎着一个药箱走了进来，语意致歉。

　　“今晨为城北的一位病人诊治，这才来晚了，让袁公子久等，是云继失礼了。”

　　年轻公子引云继到矮几前，礼让对方先落座，而后自己才轻袍缓带，慢条斯理地依照仪礼跪坐下来。

　　其人闻言，面上不见丝毫介意之色，而是微微一笑，温和有礼，言语间声若清泉淌过山涧，清润如玉。

　　“云兄为诊治病人来迟，怎会失礼，该是袁某时候挑的不好才是。”

　　云继闻言抬眸，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笑意清浅的男子。

　　这是云继第一次见到袁玧，这位出身琅州誉北袁氏高门的嫡长子。

　　传闻袁玧幼时，自三岁起便师从名士大儒沈复，聪慧无比。五岁能诗，七岁能赋，十岁答师父沈复业考时作下一篇《慈世论》。

　　这篇文论本是私物不为外人知晓，却不知是何缘故流了出去，引得琅州上下震惊不已，琅州内外的世家豪族子弟们以及许多名士也纷纷争相传诵。

　　一时之间，袁玧这个名字在其十岁那年，便已名扬天下。

　　因这一篇《慈世论》，名士们皆评价袁玧：

　　“少年文章事，天慧经纶，颇有无惑之遗风。”

　　“无惑遗风”中的“无惑”是指梁无惑，梁无惑曾是大邕朝士人们最为推崇的大儒士，因而“无惑遗风”这一评价可谓极高。

　　然而这一评价出来以后，袁玧却不知为何再也没有写过文章了，亦或是写了却再也没有流传出来过。

　　“云兄师父与吾师既是故交，云兄称呼袁某也不必客气。”

　　“吾字景珸，云兄若不嫌，唤景珸便可。”

　　“好。”

　　言谈间，书童端来了新热的茶，为云继面前的茶盏中倒入茶水。

　　接着再为自家先生添茶，添茶过后，书童便在袁玧身侧后方跪坐下来，模样乖巧的很。

　　云继道，“景珸兄此番来淹城来得不巧，我师父他前几日刚出去，无人知其去向。这一去，只怕又是数月半年之久。”

　　袁玧垂下眸子，凝见碧透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打着几圈旋儿，又缓缓沉了下去。

　　他修长的手指轻触茶盏的杯沿，动作轻慢地端起喝下一口，放下，才悠悠开口，嗓音清润。

　　“景珸此次来淹城，一则是来顺道探访叶老，二则是来替吾师将一封亲笔信交给叶老。”

　　“如今叶老既然不在，那么交给云兄，待叶老回来之后再转交也是一样的。”

　　说着，身侧的书童不知从何处端来了一个精致的暗色木盒，放在矮几上。

　　木盒上不见丝毫纹理雕刻，却依旧能看出木盒的价值不凡。

　　袁玧将木盒锁扣轻轻一旋，木盒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封完好还未被拆封过的信。

　　“半年前，吾师便曾托人送过一封信给叶老，却迟迟得不到回信。”

　　“适时沣州正处危乱之中，师父想许是叶老不便回信，故而景珸出来游历二三月，便得了师父所托，顺道过来送一趟信。”

　　云继想起来了，“半年以前，师父的确收到过一封沈老的信，那时师父才将出去，淹城不几日便大乱起来，故而大乱之时师父不在沣州。”

　　“我亦不知信中所书何事，师父为何没有及时回信。”

　　“师父回来后亦从未与我们提及过信中内容。”

　　袁玧眼底划过一道深思，不疾不徐道，“景珸亦不知信中所书。”

　　“半年前的信及今日此信，吾师亦皆不曾言说其中内容。”

　　话落，他目视着矮几上的那方暗色木盒内的信，抬手将盒盖落下，锁扣轻旋，木盒被轻轻往前推至云继面前。

　　袁玧微微一顿，这才语声清缓道，“景珸亦不会私自拆封。”

　　云继接过木盒，将其收入药箱之中安放好。

　　“景珸兄说的不错，这是我师父与沈老之间的事，我二人只需做好这中间人便可。”

　　袁玧微微一笑，颔首认同，话锋一转，言谈其他了。

　　“听说清流酒楼的清流酒甚是有名，酒味清淡，却能留香弥久，云兄平日里可饮酒？”

　　云继摇首，“学医伊始，师父便不许徒弟喝酒，唯恐哪日因酒误了诊治。”

　　说罢他又玩笑说道，“师父的训诫对男不对女，我有一师妹，平日里爱酒好酒，师父竟也不曾管教过，还将她带在身边外出游医历练。”

　　袁玧微讶，“叶老还收了一个女徒弟？景珸只听说叶老有一女儿，亦是亲传医术，莫不是这位？”

　　“不，那是九年前的事了。”

　　云继摇首，怅然道，“咸宁十五年，师父傍晚从客栈出去后，一夜未归，晨光未亮之时带回来了一个孤女，听说是故人之女，那孤女拜了师父学医。”

　　“师父对她，甚是宽容。”

　　袁玧清俊无双的面容上，容色沉静，笑意浅淡，“倒是未曾听说过这一桩事。”

　　云继接话，“是啊，师父带师妹出去游医，鲜少透露自己的身份，更不必说我这位师妹了。世人不知，也是寻常。”

　　云继的师父是当世妙手鬼医叶丘，九州天下再没有医术比他还要高超的人了。

　　但坊间传闻叶丘收徒甚少，只收了云继一人，还有自己的女儿。

　　原来，九年前，叶老便又收了一位女徒弟。

　　云继侧身对身边的书童温声吩咐，“安书，叫一壶清流酒上来。”

　　安书得了吩咐，静悄悄地退了出去，不多时端来了一壶清流酒和两杯酒盏。

　　酒盏满上，袁玧端起一杯，拂袖礼敬，眉眼含笑，“云兄，今日这清流酒，你我饮罢，便是知交了。”

　　云继也不是扭捏之人，师父叶丘虽说不允他喝酒，可师妹平日里没少让他喝，师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袁玧敬酒，他自是接下了。

　　清流酒之所以叫清流酒，便是一杯酒饮下后，酒入喉肠，清冽留香，不易醉人。

　　关乎这清流酒，还有这么一句名士唱吟，“饮尽清流酒，无惑清流风，自诩世间清流人。”

　　“无惑清流风”，可见曾经的大儒士梁无惑，在天下名士心目中的地位之崇高。

　　这一句名士唱吟，也为清流酒楼扩大了声名。

　　对饮罢，云继忆道，“我那师妹平日里最爱的，便是这清流酒。”

　　“听说当年大儒士梁无惑最喜的也是这清流酒。”

　　袁玧是第一次来淹城，自然也是第一次品到这清流酒，其味纯淡，却能令人回味悠长。

　　“此事我也曾听说过。”袁玧颔首，放下酒盏，又问，“云兄是何时搬来淹城的？前日我在澍阳县未寻到你们，打听之下方知是搬来淹城了。”

　　云继也不避谈，大方道，“半年前。”

　　袁玧看了一眼窗外天光，暮春时节的阳光甚是明媚，他平静地收回目光，似起了好奇。

　　“哦？半年前？”

　　云继点头，“不错，半年前沣州大乱，贼匪横行，沣州刺史被杀害。”

　　“将军卢晃平叛了贼匪后，得皇命上任沣州刺史。”

　　“其有一女，名曰卢嫣。贼匪闹事时正巧在城外射猎，摔马昏迷了。大乱当日夜，我在澍阳县，便被请去医治这位卢小姐。”

　　“当时澍阳县已经拨给萧家主萧审驻守了，卢刺史原先的府邸也给了萧家主，卢小姐在那里住了半个月。”

　　“后来卢小姐为了方便继续医治，强令在下搬到淹城，云继思索之下，淹城乃沣州首府，有卢刺史坐镇，也算安稳，便顺水推舟搬过来了。”

　　云继话音刚落，同层的雅间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紧接着便传来了酒楼掌柜梨娘告饶的声音，“哎哟我的姑奶奶啊，轻点，轻点打。”

　　梨娘眼泪汪汪，这一巴掌太狠，半边脸立马就肿了，她忍着疼痛求饶。

　　“卢小姐啊，这间雅间我看您这几日都没来，便就安排出去了，是我的不对，您看，我跟里头的人说道说道，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