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吟》萧念浅

5、碧凝1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书房内，陌颜提笔慢慢写来。薛涛笺上清丽而孤傲的楷书功力非常，一看就知道有数十年的修为。
　　奉茶的瑶华走入，看见陌颜书写的诗句，微微蹙起了眉头。
　　“怎么？”说着，陌颜弃笔，拿起茶盏，细心的吹去浮沫。
　　“主子想要插手原家的事情？”瑶华凝视着小笺上的苏溪，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
　　原家————是开国元老原訾的后代。
　　原訾是开国皇帝祁帝座下的第一猛将，被封为定国侯，缙一等公，荫及子嗣。因为原訾祖籍在江浙小镇，家乡旁有一条小溪名之苏溪，而先帝将原家封地也赐在了苏溪之旁。因此原家也被世人称为苏溪原家。
　　而这首诗是原家四小姐——原碧凝在十二岁那年写就的。因为这首诗，她名操一时，被当今天子选为了太子妃。而今年是她及笄之年，可行婚礼，司天监已经定下了成婚的日子。可是据传，原家小姐心已有所属，不愿嫁入皇族。
　　“不是我要插手。”陌颜淡淡的，悠然自得的品着茶，道，“是她会来找我。”
　　瑶华不解，“她一介深闺女子，怎么会求助主子呢？”
　　陌颜笑笑，道，“我只说她来找我，并没有说她要我帮忙呀。”她似乎心情很好，黑眸中的寒冰略微化去了一些，漾着清浅的笑意，“不过，我确实要帮一帮她的。”
　　“原家是他的走狗，我必欲除之而后快。”毫无挽回的余地，陌颜放下杯子，冷定的说道。
　　“那么，要通知暗线么？”瑶华知道主子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变更，于是便问道。
　　“不必了。”陌颜习惯性的看向手腕的玉玲珑，轻笑而胸有成竹，“她会来的。”
　　是的，那个骄傲而聪慧的女子会在三日后游湖。而她要做的只是吸引她的到来就是了。
　　“你去在大厅布上一个棋局，说破局之人可以得到我陌颜为他特制的香茶。”陌颜幽幽的目光潋滟，宛若一个迷洞莫测。她抬手指了指堆积在书桌上的一堆古书，道，“用十厄势。”
　　瑶华领命而去，陌颜瞧着她的背影，不自禁的微笑————有才情的女子总是骄傲而好奇的。这上古流传难得一见的棋局一定会吸引起她的兴趣。
　　十厄势传自东瀛，构思奇巧，引人入胜。是由围棋高手津野郎为了收徒而特意设置的棋局。他有意的炫奇痕迹，将盘征，死活，手筋等方面的技巧应用，创造了这被誉为东瀛第一棋局的十厄势。可惜的是当年竟无一人能够解出，使得津野郎抱憾而终。
　　陌颜微笑，忖思。不知道这位原小姐是否可以解出呢？希望，她不要让自己失望才好。

　　是日。
　　天朗云清，是适合游湖的日子。
　　陌颜早早的坐在柜台后，耐心的等待碧凝的到来。她的目光并没有在一波如洗的莫愁湖上，而是看向清澄的天空，仿佛洞彻了那里在一片纯净之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透过浮云清浅，就是驾临人界之上的天界了。而要到达那里就要跨越九重天阙，同时消退掉所有的凡心俗欲。
　　天界————那里是如此的清寒，容不得半点温情，却独独吸引着尘世间奔走的行人。难道他们以为所谓的仙人真的可以得到幸福么？
　　不老不死的活着，没有任何的情感，就像一具木偶，听凭着所谓的天命。用星辰的变换作为借口来逃避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样的生活……会是让人疯掉的啊！所以在那里的人都是没有情感的疯子。
　　轻笑，陌颜面上有些嘲讽————自己不也是疯掉了么？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
　　浮光掠过，投影在陌颜苍白的脸上，变得像是水晶，透明起来。而陌颜却蹙紧了眉头，警觉了起来。她习惯性的眯起眼睛，四处望去，目光锁定在莫愁湖上的一叶扁舟上。
　　阳光打下来，晕开。那艘小船在流彩中不可直视，而船上挺立的人却是逆着光隐匿在阴影中。
　　那样熟悉的感觉————陌颜心漏跳了几拍，难道是他么？
　　“阿颜。”一个声音幽幽的传来，仿佛压抑的太久而因为激动轻颤，“又见面了。”
　　陌颜的手下意识的收紧，咬紧了樱唇————是他，是他！
　　“就是这样欢迎我的么？”那个声音带着满满的叹息，竟似还有心痛的感觉，“你一丝也不顾念旧情了么？”
　　“呵呵。”听到旧情二字，陌颜清醒了过来，冷冷的笑着，道，“旧情么？当年你废去我千年真元之时，何曾顾念过旧情？”
　　“阿颜，你恨我。”那个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夹杂着难以说明的情感，道，“你真的想要毁掉我精心布置的一切才干休么？你可想过你如此会坏人界的平衡么？”
　　“那又如何？”陌颜的声音冰冷，“昔年你我布局之时可想过什么平衡？对于我们，那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颜颜……”叹息着，那个声音唤着多年不曾叫过的昵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尘埃浸染了沧桑，“你还是一样的冷淡。”
　　“哼！“陌颜冷冷的，才要说什么就觉得头内一阵晕眩，不得不坐了下来。
　　感应到陌颜的不适，那个声音波动了一下，溢出满满的关切，“你还好吧？”
　　“好！”陌颜轻笑，声音如碎冰石，“我现下好的不得了，都是把你所赐。要我道谢么？”
　　那个声音不语，许久轻叹一声，再也没有了消息。陌颜看向那只小船，发现它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午后灿烂的阳光中。
　　陌颜半晌默然，很久才打起了精神，继续等待着碧凝。

　　碧凝到来的时候天色已接近黄昏，店里的人也是冷清的。瑶华亲自接待了碧凝，有意的带着碧凝绕到了棋局前。
　　碧凝随意的一瞥，并不上心。而才走数步就又回身，来到棋局前静默不语。
　　好精妙的棋局！——碧凝心中暗叹。
　　游湖时候听得旁人说西华茶苑内的棋局精巧绝伦，她还不信，以为不过是那老板的噱头。想那熏熏为利的商人那里懂得什么风雅，不过是附庸其上罢了。今刻亲眼见到这棋局，方才知道那人所言不虚。这个棋局是从珍珑演化而来的，复杂多变。不过碧凝倒是很有信心试上一试。
　　“小姐可有兴趣？”瑶华笑着问道，眼内闪着得逞的光芒。
　　碧凝颔首却不语。她思忖了片刻，随意的捻起一颗黑子落了下来。
　　“好棋。”陌颜不知何时来到了一边，看见碧凝落子，便赞叹道，“小姐棋力高明，陌颜佩服。”
　　碧凝惊讶的打量着陌颜，难以相信面前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就是闻名天下的茶娘陌颜。
　　女童静静的对上碧凝惊讶的眼睛，淡然而沉静。她微微笑了，眉心的那一点朱砂也温和的流淌着水样的色泽，灵动却邪魅。可是女童黑黝黝的眸子是那样的澈然，没有一丝杂质，让人怀疑那转瞬即逝的邪异不过是错觉罢了。
　　“你破了我的棋局。”陌颜淡淡的，指着已经有眉目的棋局说道，“你想要什么茶呢？”
　　碧凝看着女童，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袭来。她不知怎么的就说道，“世间多烦忧，若能够忘记尘缘，也许就不会如此心累了。”
　　女童轻笑，不语————朱楼似牢笼，这位原小姐的心也真是不一般啊。世人都渴望的荣华她却不屑一顾，看她眉间隐喻的愁绪，这日子过的也未必多好吧？
　　瑶华和陌颜多年，早已剔透的把摸了陌颜的心思。她清浅一笑，道，“请这位小姐随我到‘碧落居’，陌颜会亲自奉茶。”
　　陌颜颔首离去，临转身深深看了一眼瑶华，满是赞赏。而碧凝只顾着留恋棋局，没有在意陌颜临去那一瞥中的深意。倒是那个精灵的小丫头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觉察到了一丝诡谲的阴谋弥漫。
　　“小姐。”丫头轻轻的出声，打破了凝神的碧凝，“咱们走吧，主母还在别院等候呢。”
　　碧凝看了一眼丫头，又看看瑶华，歉然的优雅一笑，幽幽的道，“天色已晚，碧凝该离去了。这杯茶下次再来打扰吧。”
　　瑶华点首而笑，送她离去。回来就见到陌颜静静的立在不远处，看着碧凝的轿子远去，面上是清冷的笑意。
　　“主子。”瑶华开口道，“那个丫头很是机灵。”
　　“嗯。”陌颜反映冷漠，毫不在意，“那样的人终究会遇到麻烦的。”说罢，她神秘的一笑，玄机深重。
　　瑶华看着陌颜，发现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血色迷雾，不由得一惊，道，“主子，你召唤了血修罗？”
　　血修罗是主子经历第一重劫难中收复的。她喜好人血，嗜战，若非全无斗利弊不肯罢休。当年主子也是几乎脱力才将她收为麾下的。召唤血修罗不仅会耗费精力，而且若是血祭达不到她的标准，她是绝对不肯偃旗息鼓，甚至会违抗主任命令而要使用强力解决。对于现下虚弱的主子来说，那几乎是致命的伤害。
　　陌颜轻笑，“她值得我这么做么？”她清淡的笑着，眉目中有一抹深远的幽思————那是血之契约呵，是那个人的到来而引发的波折。
　　那个人……墨绝影，当年你也是受创不小吧？即使吸收了我千年的修为，你也还是重创了。毕竟，我们的血脉魂魄是相连的。
　　看着幽幽的陌颜，瑶华敏锐的察觉到了她身上游走的悲伤，如此的浓重，是积累了几世的孤寂和落寞呢？
　　一直以来，主子都是纯粹的，仿若九天上最冰洁的白水，没有丝毫的纤尘；可也正是这样的纯粹造就了今日的陌颜——偏执的恨，没有回头的余地。
　　瑶华想要劝阻主子收手，可是她知道，主子性情孤绝，认定的事情绝不放手————当年就是这样义无反顾的离开，毫不顾念。而今，遭遇重创，又怎么会轻易的放手？
　　轻轻低下螓首，瑶华默然叹息。她可以做的只是陪着她，就算这一条路再怎么孤独，也有她的影子来相互照看。
　　“打烊吧。”陌颜淡淡，丢下这一句一如往昔的凉薄，转身离开。
　　瑶华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