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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50、 ...

  •   地下城是一个庞大的地下帝国,实行等级森严的土地分封制。总领主把大大小小的土地封给诸侯,诸侯又可以把自己的土地分封给一部分手下,层层统治。但与中国西周、西方荷马时代不同的是,各封地的独立性要小得多,这几年来经过一系列削弱诸侯力量的改革,渐渐朝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之路迈进。总之,总领主准备从“王”升格为“皇”了。
      阿玛依的地下城入口是溶洞里交错复杂的分支洞口的其中一个,与其他根本没有区别。不过迈进一步,就像从地球一步跨到冥王星,周围的景象竟全然不同了。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之前也见识过一些类似的魔法通道:水上的魔法漩涡、陆上的双向碑、单向碑,以及目前在学的“异次元之门”,都是以强大的魔法支撑,功能就跟多啦A梦的“任意门”一样。
      当地面世界日月行空、气象万千时,这里永远只是一片silence。四季与昼夜都是人工制造的,光来自高大的火神柱,热则来自地底深处的岩浆,仍有许多偏僻的角落死寂一片。
      然而就是这样的环境,居然能孕育出像黑龙来——在我的想象里,龙应该生活在云端,生活在水里,生活在陡峭的崖壁,生活在阳光下,泥土里只能长出蜈蚣蚯蚓。但是我错了。这里不仅有龙,还有山脉谷地,有河流湖泊,有参差不齐的灌木丛,连海洋也有,只是没有太阳、月亮、星星和绿色植物。

      “这就是火神柱,基本上每个城镇的中心都会燃起一根,充当日月星辰……我们地下城有个‘拭火节’,五十年一次。节日当天除了祭祀神明尤其是带来光明的火神外,还有一项意义非凡的活动,就是擦拭位于都城中心的火神柱。成年男子不论贫富贵贱,都可以自由参加,但只有一个人能触碰神圣的焰火。那个人必须比其他人迅速、敏捷,头脑清醒,勇敢果断,他必须战胜所有对手,在他们之前抢夺火神之眼,用火神之眼里的神水擦拭柱子顶端的焰火,使之光明恒久…...这个人,被认为是神所承认的使者,大家称他为‘光明之子’……”
      眼下领着我四处转悠、介绍风情民俗的,正是这块封地的小主人,地下城伯德亲王的独生子司蓝,一个清秀瘦弱的少年。
      伯德亲王是地下城总领主夫人的亲妹夫,也是整个国家的军政大员,这片新开辟的疆土关系重大,由他来管辖再适合不过了。
      红脸间谍带着我进了阿玛依通道,很快亲王的人就来迎接了,我非常怀疑他们是否串通好来拐我的。
      不过你胡小菲是谁啊,值得人家像接待外宾一样接待你?
      自嘲一番,不由想起大少来。如果因为他的话,倒有点可能。但我跟他早八百年就闹翻了,人家还放了话说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还好吃好喝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想来想去,还是直截了当问小亲王司蓝好。
      司蓝看上去顶多十八九(这里的人都不是一般的长寿,真实岁数就不要说了~~),因为幼年染上一种怪病,隔三岔五地发作,所以身体一直很虚弱。他长得不算特别高,就因为瘦,脖子手脚什么的细的跟火柴棍似的,看上去就像根瘦竹,风一吹就倒。不过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温和文雅的少年,说话走路都是轻轻的,白皙清秀的脸上常常挂着和暖的微笑,浅紫色的眼睛平静如水。我住在亲王府的这些天来,他的病发作了两三次,每次都紧闭房门折腾得死去活来,可我一次也没见过那双眼睛流露出半点绝望。
      “司蓝……司蓝?”
      轻轻推开门,偌大的画室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作品,屋子中间的画架后埋着个小小的棕色脑袋。
      “司蓝,在画画吗?”
      轻手轻脚过去一看,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画笔。我微微一笑,准备在周围先晃晃,没想到脚一动,他就醒了。
      “唔……我睡着了吗……”
      长长的睫毛抖动着,下面是一双朦胧的睡眼,水气氤氲。真是个惹人怜爱的家伙!我心中暗道。
      有研究表明,大眼睛水汪汪的小动物会格外惹人怜爱,比如小猫、小松鼠、小兔子,连熊猫这种本身绿豆眼的家伙,因为眼圈又黑又大跟眼珠子难以分辨,也被认为很可爱。人类也是,眼睛大小一出生就定了,因为孩童时期脸儿小,显得眼大大的,就特招人爱。小亲王在这方面可以打九十九分,典型的瘦脸大眼睛,“楚楚可怜”。至于扣掉那分,呃——谁叫他眼睛比我漂亮!
      虽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可我还是满脸歉意道: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请别介意。”他温和地笑起来,“是我太贪睡了,画着画儿也能睡过去。”
      “你画的什么呀?”
      我伸脖子去瞧画布,他想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在一旁静静看。
      画面描述的是龙与法师之间的战斗,整个场景的中心是驾驭黑龙的战士,神姿英武,手中一对龙纹锯齿玄霜剑,浑身缠绕着黑色的烈焰,气势如虹。
      “哇,是黑龙吧?真像,神气极了!……咦,骑着龙的人是谁啊,好面熟!”
      我凑在画前笑嘻嘻地问,司蓝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抹淡淡的红晕,支吾着,道:
      “是我……表兄。”
      “真帅!”我不由地夸赞,本着色女的原则继续追问:“你表兄叫……”
      话到一半就被我硬吞回肚子里了。伯德亲王的老婆是领主夫人唯一的妹妹,他的儿子呼之为“表兄”的,当然是领主的儿子。地下城领主的儿子,除某人外我没听说过有第二个。
      司蓝红着脸道:
      “菲小姐也认识的,就是地下城的少领主,莫伦蒂恩。”
      听到那个名字,我心里没来由就一阵发慌,赶紧把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唉,真是越怕黑越见鬼。
      司蓝却盯着驭龙战士的身影出了神,嘴里喃喃道:
      “……不对,眼神应该再傲气些……也不是这么笑的……”
      抓起调色盘和画笔就刷刷刷往上涂抹,弄了一会冷不防转头冲我笑道:
      “菲小姐你看,这样是不是更像了?”
      “呃,呵呵,是更像了……”
      修改以后人物更具神韵,我也更不能直视。至今仍想不明白大少当日何以出奇暴躁,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即便如此,我依旧对他怀着一股深深的、莫名的歉意。
      而我这个人,习惯于筑造高墙壁垒自我保护,简直可称溺爱。不明不白地低头求和?不大可能。
      话说回来,这小亲王的行为也忒不正常了点,有表弟“情深款款”地描画表兄的吗?连根毛都左挑右剔、精益求精,太~~~~~那个什么了。
      莫非……
      我忽然开始冒汗……
      “……其实我从小就很羡慕表兄,那么聪明,那么强大,不像我,”他笑容里透着些无奈,“又笨又孱弱。”
      “怎么会,你虽然身体比他差些,可一点也不笨,性格也比他好。”
      他摇摇头:
      “我怎么能跟表兄相比?他是地下城最出色的战士,一般驭龙者起码要花十年功夫才能驯服一条野生的龙,而他,只用了三年。”轻轻叹了口气,“三年,只是短短的三年,却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与他,就像泥底的蛆虫与天上的龙,根本无法相比……”
      何苦呢,人比人,气死人!我劝道:
      “我们那有句老话:天生我材必有用。上天在一些地方刻薄你,肯定在另一些地方补偿你,你生出来就一定有用处。像你表兄,能打能跑,四肢发达头……”咽了口唾沫,把后面几个字抹掉,“咳咳,四肢发达,可是他脾气坏嘴又臭,对人凶得要命,哪里好了?你就不同,温文尔雅,亲切随和,随便站出来都比他像个王子。”
      司蓝羞涩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谢谢……不过菲小姐为什么会对表兄下这样的评论?他虽然高傲,却一点也不凶,他……心地很好的。”
      又来了,脸又开始红了,这个司蓝一定有问题!我怀疑地盯了他足足三秒,终于强忍住猎奇心理,把话题往正轨上引。
      “司蓝,我问你啊,”我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的父亲伯德亲王,为什么要款待我这个无名小卒?”
      司蓝一愣,随即笑道:
      “菲小姐怎么会是无名小卒?在没见过你之前,父亲已经听说过你的事了。”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当然是和表兄的事。”笔尖在画布上一顿,他低垂下眉眼,轻声道:“你们交情真好……”
      我差点哀叫出来!交情好?交情好?!
      我就知道,莫伦蒂恩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可你别光盯前半段不理后半段啊!上次他差点没捏死我,这也算交情好?
      我觉得有些无力,道:
      “你误会了……”
      他斜了我一眼,笑道:
      “下个月又要选妃了,表兄已经拒绝过五次,这次再闹,领主一定会气坏的。”
      我不作声。
      什么意思?他自己不选妃,不娶老婆,还能赖我头上?
      “……父亲作为长辈,亦身为臣子,自然要替领主分忧。其实父亲希望菲小姐能劝劝表兄,早日定下婚姻大事,这样就可以安心接管国家了。”
      我瞪大了眼:
      “我?劝他?想也别想了,不可能!”
      司蓝犹豫道:
      “对菲小姐来说,确实是很强人所难的事情……但是下个月就要选妃了,除了你以外,或许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劝得动表兄了。”
      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绝、对、不、行!”
      要我去劝他,你直接崩了我算了!最后一次见面,末了他说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莫怪我不留情面”——谁会犯傻自个去送死啊?
      司蓝眉头轻蹙,为难道:
      “连你也不帮他,真的没有人可以帮他了。他是地下城下一任继承人,为万民注目,拒绝选妃对他的形象影响很不好,也给政敌留下把柄……菲小姐,你真的忍心眼睁睁看他陷入这种境地吗?”
      他水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我,充满乞求,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动摇起来——我真的忍心吗?下一秒却笑道:
      “司蓝,你们真的找错人了,我根本没有左右少领主的能力,他最不想听的,或许就是我的话了。”
      要是他肯听我说,两年前就不会弃我而去。我不能说当初自己没有错,但是他为何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呢?如果他多一分耐心,多一分信任,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地坦白,求他谅解。可是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这样子也没什么不好,那一潭死水就不要去搅乎了。
      司蓝显然很失望,一脸忧郁地说道: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好啊,再好不过了!
      我想了想,道:
      “你劝过他吗,司蓝?”
      “我……”他嗫嚅着,“我怎么会……我不可能……”
      “那我觉得你应该试一下,”我信心满满,“你跟他是表兄弟,岁数相仿,感情又那么好!”
      最后半句是瞎蒙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感情好不好,不过司蓝的脸又红起来,“我们虽然是一起长大的,可是自从他入了军队后,已经很久没见面了。我身体不好,只能呆在这里,听听外界的信息,大致了解时局变化而已。”
      “那你更应该去看他了!”我极力怂恿,“说不定他见了你,高兴得不得了,对你言听计从呢!”
      司蓝的眼神黯然,勉强笑了笑道:
      “不会的,从前好几次,他征战归来,我想去看他,他总说忙。其实我心里明白,自己这个样子,去哪都给人添麻烦,他好不容易才稍得喘息,怎么会喜欢招揽麻烦?”
      也是,你不发病还好,一发病整间屋子都快翻转过来了,大少那种性子哪能容得?不过也实在可怜,想关心都关心不到,我忍不住安慰道:
      “那也是他的不对。你好歹也是他亲人,是弟弟,不说每次都见吧,可见那么一两次面也很应该啊,这样把你拒之门外算什么?他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人人都要围着他转?”
      虽然我自己也很自我中心,可我就是看不惯别人自我中心。我做不出好菜来,就不准我评价下厨的?
      司蓝在画布上慢慢涂抹着,抿唇不语。线条渐渐清晰,构图也更完整,连极细微的部分都被精心勾勒出来了。最具神韵的当然是那名驭龙战士,眼角眉梢都像极了某人,再好的技巧,若没有“心”也断然难以表现出来。
      轻叹一声,司蓝放下画笔,露出些微疲态。仰头笑着问我:
      “像吗?”
      我点头。他对着画布端详片刻,又叹了口气,“唉,他比这画好太多,我根本画不出他万分之一的气质神韵来。”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反过来还差不多!
      “菲小姐,你觉得表兄是个怎样的人?”
      能不能别再提你表兄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啊,他嘛……”我头大如斗,谨慎措词,“心地还是不错的,模样身材也还能看,就是如果再温和一点点,细致一点点,耐心一点点,文明一点点……哎,总的来说就是向你看齐一点点,就更……更完美啦!(我吐~~~)”
      唉~~~~~要是他脾气像司蓝那样多好,起码不会欺负人……不过这样的他就不是他了——那个又粗暴又别扭、率性到任性的男孩,如果不再胡乱骂我“白痴”“笨”“猪头”,不再动不动屈起食指敲我脑壳,不再无缘无故生气、暴走又无缘无故自动回来,他还是我想得泪流满面恨得彻心彻肺的他吗?
      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我身边,很不甘心又很期待地说“猪,快乞求我的原谅”了!
      司蓝噗嗤地笑出声来,“原来表兄在别人面前是这么样的啊?”
      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话别有含意。“别人”——等于把自己归为与众不同的一类,难道说,大少只有对他是不一样的吗?
      抑或只是他自己如此认为?
      总之就是有内情,有别情,有……奸情!
      于是我故意问:
      “难道不是吗?”
      “也许吧。”司蓝低头浅笑,“小时候他就很大少爷,傲气冲天,霸道无理,看中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而且决不允许别人动,碰一下都虎着个脸。而我呢,自幼孤僻,又有怪病,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刚认识那会,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实在不得已也是吊高了眼角斜睨着,不屑得很。后来渐渐熟悉了,他就变得很回护我,要是别人说我半句不好的话,他听到了可不得了,非整得人家苦苦求饶不可。”
      说到这里,眼里盛满了温暖,掩不住唇角笑意。我心中道:怪不得,没有伙伴的童年,丁点儿关怀就能记一辈子。
      “……老实说,我真的很……”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该用什么词语,想了想,却岔开话儿道:
      “还记得八年前,我成年礼那天,正好赶上五十年一度的‘拭火节’。当时我极想像其他成年男子一样参加擦拭火神柱的竞争,可我不能,我只能站在窗前默默旁观,暗自神伤。那天火神广场上的人特别多,参赛者中不乏魔力高强、力大无穷的,不少还持有宝物,骑着龙。这么多选手,再怎么出色,却也比不上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们的目光几乎都注视在他身上,似乎连呼吸也随他起伏。他打败一个对手,大家就欢呼喝彩;他遇到一个强敌,大家就屏息翘首,默默为他祝福。当他骑着黑龙,高举火神之眼飞向高大的火神柱顶端时,所有人都觉得那一定就是神的旨意,他就是我们的光明之子。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悲伤失落,都被他的光华掩盖了,不由自主地随人群一声声高呼他的名字,朝他顶礼膜拜……”
      司蓝眼神缥缈,脸上露出近乎敬仰的神情,似回到八年前那个盛大的场面。好一会,才稍稍回过神,难为情地笑道: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可是那时的我,真的觉得他是神,是光明,是希望,是一切。他对我说的话语,对我展露的笑容,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每一次我都会在心里反复想,反复回忆,如背诵所爱之赞美诗。”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兀自发呆。我是早已呆住了——这家伙,不会来真的吧?
      然而他语气一转。
      “我曾经以为,他会这样一直回护我,因为他心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是我错了,他一天比一天强大,我却在原地停滞不动,所以那一刻终于来临——他展翅高飞,把我远远抛在身后,再不回头……才明白,他的回护不过出于对身边卑微事物的同情,一旦离开,所有的同情也立即烟消云散。没有人可以留住他的目光,更留不住他的心,除非与他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到他前头。而我,永远也……”
      我有些惊讶,原以为他对大少只是少年人对长辈对强者的“敬”和“恋”,不想这份情感他竟看得如斯透彻。然而他满脸的落寞,忧伤,却是看透彻了、摆脱不了,苦之又苦。
      忍不住问:
      “如果今日非此身,你还会这样说、这样想吗?”
      他一愣,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不会。”
      立刻垂下眼帘,轻轻笑道:
      “也许不会吧……如果今日非此身,不定就换作是他来崇拜我了。”
      开玩笑的语气,眸中却划过某种情绪,掩在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我呵呵地回了一笑,暗里却不禁多瞧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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