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回雪》林林川

82、一七（4）

　　玉萦雪出了皇宫，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只是现在穿着从鄂王府里出来时的衣饰，这自然让她不安。她虽早已在皇宫里摘下了头上的发饰，也改变了发式，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要换一身衣服才好。
　　皇宫周围的大道上人迹并不多，看到秩序井然，她倒还不需要太担心那个鄂王的事。想了想，拐进一个更僻静的小巷子，撕了裙子，将衣装改变了一下，又撕下一块衣襟作为面纱，遮住面貌。想到未必会有人以为自己敢于在皇城这样大胆露面，或许可以“大隐隐于市”了，这才决定在大街上行走。
　　皇城果然非同一般！热闹，繁华，富贵，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人群到处都是。而大多数百姓也都好心，并不对这样奇怪装扮的她特别注意，也能告诉她一些必须知道的事。在皇城里，那欧阳通大概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强抢民女吧？她苦笑着摇摇头，转到一处中等客栈，住了下来。

　　“什么？她在来兴客栈里住下了？”青麟太子诧异地道，这丫头胆子还真不小！或许是江湖儿女出身，艺高人胆大也是可能的。只是，她如果真的有很高的武功，又怎么会被欧阳通掳去？而且据他所知，南书陌的功夫那么高，又怎么会让别人掳走自己的未婚妻，至今不知呢？那天倒是忘了问这个了！
　　金德采笑道：“太子要是担心，就还是让她进宫吧！要是再被鄂王撞到，那可就……就对不起你的朋友了！”
　　青麟太子扫了她一眼，道：“我已经吩咐人去找南书陌了，他要是来了，就没事了！”
　　金德采脸上不由微微发烧，他派人去找南书陌，那应该没什么别的意思的！而自己竟然猜疑他……看着太子那坦诚而俊美的眼睛，只得尴尬笑笑。笑了一半，竟一下子呆住。
　　“怎么了，德儿？”
　　“我觉得……”金德采连连眨眼，脸现诧异之色，仔细端详太子。
　　青麟太子笑道：“怎么了？德儿，你不认识我了？还是我这么好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青麟太子见她如此吃惊，快步走到梳妆台前，看看自己的面庞。
　　金德采也忙走到他身后，看着镜子里正端详自己眼睛的太子，搔首弄姿般揽镜自照，不由好笑起来，道：“你的眼睛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那位玉姑娘的眼睛和你的眼睛竟是很像，很像……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青麟太子回头，筋挛似的一把抓住金德采的双手，道：“果真？”
　　“是……”金德采直盯着她丈夫的双眸，点头。
　　“我的眼睛真的和那位玉姑娘的眼睛很像——不，一模一样？”
　　“真的很像，也许……”金德采又有些犹豫。
　　青麟太子松开了手，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屏息般地喃道：“我的眼睛，她的眼睛……”
　　“怎么了？”金德采已从惊愕之中，又感到莫名的恐慌，但还是温婉地道。
　　“德儿，你知道吗？父皇一直说我的眼睛跟母后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个……”金德采自然也知道，皇上是经常看着太子的眼睛发呆的。特别是在刻骨思念先皇后的时候，就让太子陪侍在身边，喃喃地唤着太子的乳名“青儿，青儿”的，那种痛苦和忧伤，她虽亲眼见得不多，却听太子及诸宫人说得很多，印象更是深刻。于是，她在深深同情父皇的同时，也暗暗羡慕那虽早早薨逝却还如此被人牵系的母后娘娘！
　　青麟太子像在梦中一样，又道：“她还姓玉……”
　　“那是……什么意思？”金德采疑惑不解。
　　青麟太子摇摇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晌不语。
　　“青麟？”金德采看他那样发呆，不由出声唤道。
　　青麟太子猛地惊醒似的，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去找梁公公……”径自去了。
　　金德采看着空荡荡的寝殿，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坐下来。

　　“小姐！”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紫菱，这时候见太子匆匆离开，忙进来服侍自家小姐，“你不管太子了？”
　　“什么？”金德采呆呆地抬头看了紫菱一眼。
　　“太子分明对那个什么玉姑娘的都癫狂成这样了，小姐怎么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紫菱，你胡说什么！”
　　“紫菱才不是胡说呢！当初太子和小姐赌咒发誓，只喜欢你一个人的！你要不管，对他也是不好吧！”
　　“哼……”金德采苦笑一声。
　　“小姐！太子以前总是说你是最……”
　　“别说了！”
　　“小姐！”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或许……”
　　“那小姐你也不能就甘心如此呀！再说如果真的是什么长得很像，什么生日一样的就成夫妻的话，那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样？”金德采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说出太子与那玉姑娘竟有相似的眼睛，但她的美貌，自己不提，难道就能磨灭吗？
　　“小姐！你真傻呀！你难道甘心这样？小姐总不为自己考虑，你现在还身怀……”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退下！”金德采觉得头痛得很，不由厉声道。
　　紫菱咕哝着，退出寝殿外，回头看太子妃早已一下子扑倒在床上。她不禁咬了牙，想了想，立即飞快地向大殿和皇后殿之间的侧殿——梁公公的住所奔去。
　　到得侧殿，却听小太监说梁公公不在住所，太子大约也另外找去了。紫菱思索了片刻，哼了一声，转身悄悄到了附近御花园里的依山亭，她刚装作漫不经心地走到附近，就听见梁公公厉声道：“太子，你怎么能听信这样荒唐的流言！”
　　紫菱一怔，难道太子真的要那个长得跟他相似的玉姑娘进宫？忙敛神细听。
　　青麟太子道：“我只是想知道母后她到底……”
　　“不必多说了！皇上要是知道，太子你——”
　　“梁公公！”
　　“太子，你究竟为了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梁公公的声音缓和了些，但语气里的严厉态度依旧。
　　青麟太子犹豫了一下，道：“那梁公公可否将母后的画像拿来……”
　　“太子想做什么？”
　　“我……幼年丧母，这么多年来，明明有母后的画像，父皇也不给我多看，我现在想单独看看她的画像也不行吗？”青麟太子也很不高兴地道。
　　“皇上一直是画像不离身，奴才怎么能拿得到？”梁公公淡淡地道。
　　“父皇总有就寝的时候，你那时……”
　　梁公公看了太子一眼，无须而平静的白面上，晶亮的双眸渐渐也迷蒙起来。太子有些诧异，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梁公公忽然纵身一跃，急忙看时，梁公公手中已抓了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立即就哭叫起来：“饶命呀，梁公公！奴婢是紫菱呀，太子，救命呀……”
　　青麟太子一看，果然是太子妃的贴身丫环。忙道：“梁公公你放下，她是德儿的侍女！”
　　梁公公松开了手，冷冷地道：“太子妃的丫头，你跑这里想偷听什么？”
　　紫菱灵动的眼睛一转，忙道：“奴婢才不是偷听呢，奴婢是来找太子的！我们小姐她晕倒了！”
　　“什么？”青麟太子大惊失色，急忙跳下亭子，“太医呢？她怎么样？有没有事？”
　　紫菱见太子如此着急，心里安慰，偷偷瞥了一眼脸色依旧严峻的梁公公，忙转头对太子道：“已经请了太医了。太医说，小姐是有喜了！”
　　“什么？”青麟太子大喜，“德儿有喜了？”
　　紫菱朝梁公公扮个鬼脸，嘿嘿笑笑，忙跟着狂奔而去的太子身后，回东宫寝殿。
　　梁公公站立半晌，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转身向蝶清宫走去。
　　“皇上在里面？”
　　“启禀公公，皇上正在里面。”小内侍一副为难的样子，看到梁公公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忙扯扯嘴角，笑了笑。
　　梁公公悄悄走进寝宫，空荡荡的蝶清宫正殿，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这座宫殿是整个皇宫最素净的地方，二十几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正怔怔地坐在龙椅上，看着面前的一幅画像，右手轻轻地抚摸着，目光中满是柔情和神伤。那是一个女子的画像，淡黄色裯袍，身形袅娜，气度娴雅，面容更是清丽绝美，眉目间淡淡的一抹极为温柔的光华，似浅笑，又似微颦。
　　梁公公远远地看了一眼，忙撇开目光，不愿再看。心里叹息，可那画像里又似乎有什么，使得他又忙再偷看一眼，心内一动。细细追寻，再看那画像，却又似乎捉摸不住。
　　“有福？”
　　“是，皇上？”梁公公忙急走几步，到皇帝面前，躬身站立。
　　“古人笔记里有画像复生的故事，为什么清儿却如此狠心，不肯复生让朕见一面？难道朕诚心还是不够……”
　　“皇上，人死焉能复生！那些不过是传说……”
　　皇帝肃宗转过头瞪住梁公公，梁公公忙住口。肃宗转回头，再看着画像，也似乎知道自己是荒唐的想法似的，深深叹息一声，道：“朕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她……”
　　“皇上……”梁公公轻轻应声。
　　“她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呢？难道竟一点也不眷恋……连青麟也从来不想念吗？难道竟真的是从来也不曾喜欢过我……也许她一向都过得很好，纵然朕再怎么渴求，她也不会再来……她怎么会如此狠心……”
　　十几年来，梁公公听多了皇帝诸如此类的痴话，只叫的一声，“皇上……”也无别话安慰解释。
　　“人死不能复生，可她难道真的死了吗？朕总是不信……可为什么……”
　　“皇上，昨晚梦见什么了？”梁公公忙问。
　　“我梦见清儿了，可是我怎么去追她，她却还是越飘越远，总是在我前面，我不能接近她，她也不肯说一句话——可她却也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清晰了，为什么她在梦里都不肯清楚地现身了呢？是不是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原谅我，喜欢我……如果她死了，我该是要去见她了吧？可如果她没有死，我怎么能甘心就……”
　　肃宗沉痛而悲哀的语气让梁公公心酸大恸，皇上也太痴心了，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难道他真的大限将到……
　　“皇上！”
　　“她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肃宗双臂一扫面前的桌面，一只细瓷茶杯“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个粉碎。肃宗又重重坐下，不停地唉声叹气。
　　“皇上！”梁公公喉头哽咽，心里也跟着叹息不已。
　　一时宫内寂静极了。
　　半晌，肃宗再抬头看了画像一眼，道：“有福，收起来吧！”
　　“是！”
　　梁公公亲自小心翼翼地卷了画轴，再吩咐小内侍将地上的茶杯碎片扫走。回头再看皇帝时，已精疲力竭地歪在龙椅里。
　　小心服侍完皇帝就寝后，梁公公又悄悄地点了安神香，希望皇帝一夜安眠，不被惊醒。这才悄悄拿了那画像，也不带人，到了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