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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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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三次蓐收令的雷击,雉罗显得有些狼狈,发丝散乱地斜斜搭在脸侧,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无力地坐在低陷的台心,仰望着高台上的那位新神。
即便到了现在,雉罗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了一副能唬人的好相貌,眉似墨峰斜削,鼻若高峦危耸,长眸寒光微露,薄唇冷意浅凝,面上毫无血色,故而更显出渺无生气的庄重与森然。
记忆中的羞赧,此时在那张脸上,根本寻不到任何痕迹。
雉罗暗暗自嘲一笑,是啊,这世上如何能有初次相见便如此契合心意的人呢,只怕都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等着终有一天能将她推入深渊呢。
当年三杯两盏下肚后,她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竟与那小仙荒唐了一夜。
第二日,雉罗匆匆赶去为那两个中仙定下历劫的劫数,便也没有顾得上那小仙,可当她回到桃林,那小仙已然不见了踪影。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便也直接将他抛诸脑后,可那两个中仙却在历劫后双双自绝生路,令九重天上下极为震动。
当时所有的怀疑,都聚焦到了雉罗的头上,暗中都传说是她决断有误,可她是上古灵秤,贵为天地应运而生的古神,却又无人敢当面质疑她。
也正是在那时,雉罗细细盘查自身,终于发现自己的灵芯歪斜,似是被动过手脚,她向来谨慎,谁又能在她毫不设防时暗下黑手?
稍作思量,她便想到了那个刻意接近她的小仙,顿时羞恼震怒,只是她遍寻上下九重天,却没有寻到他的丝毫踪迹。
可她如何也没料到,这一切始作俑者,如今竟然承袭了蓐收之职,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主审之位,想要用他的过错为她定罪,简直荒谬之极。
而他似乎根本不认识自己,眸中隐隐透露出睥睨傲然,让她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不是他亏欠了自己,而是自己有愧于他。
现下看来,当年他的曲意逢迎,是他提前布置好的一步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封神后,能够以此为由追究她的过错。
而他封神之后的第一案,便是褫夺她的古神之位,这等立威手段,怕是日后再也无人能及,便是南巟有朝一日回来了,对他也不得不顾忌一二。
呵,当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曷月?”她微微开口,气若游丝。
“神君可是想好了?”曷月冷冷发问。
雉罗却嗤笑了声,“你的名字着实难听。”
“……”
“矫揉造作,起名字的人,甚俗。”
曷月冷声提醒:“神君,罹神台的规矩…”
“规矩我知道,可蓐收令的威压一日只能释放三次,你没机会了。”
雉罗虽然仍没什么力气,言辞却愈发放肆起来,她此前虽然从未见过蓐收令,可作为古神,总有些旁人不知的密辛,就比如蓐收前辈当年立下了规矩,不得严刑逼供,无论何等刑罚,一日也只能施行三次而已。
而蓐收令自然也沿袭了他的行事作风,刚才那三次雷击,已是极限了。
“神君确实博闻强记,小神自愧弗如。”
曷月却面不改色,从容淡道,“但神君却也并非无所不知。”
雉罗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何意?”
“小神不止有一道蓐收令。”
他正说着,另有一道金光从台上直冲着雉罗飞来,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抬起胳膊作势抵挡,那道金光已然钻入了她另一只手心。
雉罗愣了愣,随即摊开两只手,目光在左右掌心中的印记上来回盘桓,不由暗叹了口。
啧,大意了。
“还望神君慎言。”曷月的语调终于多了些情绪,似是隐隐有些得意。
雉罗无法,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她的心念飞速转动着,曷月如今想要褫夺她的神位,自是万万不能让他如意,她其实也不怕当众公开两人之间的那段过往,却有些忌惮这第二道蓐收令。
若是她刚开口便被他察觉,再来上三次雷击,只怕自己就不能全须全尾的下这罹神台了。
此前众神君虽对她的决断有所怀疑,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毕竟那两个中仙已然身陨,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他们离奇自戕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可自己的灵芯有所偏移这事,曷月却一清二楚,若是他要在此定下自己的罪责,那必然要拿她的灵芯不准作为证据。她若是不知自己准心有失,便是渎职懈怠,可她若是明知灵芯出了岔子,却依然定下劫数,便是刻意为祸天界了。
而罹神台能破除一切幻象,想用术法造出个假的真身,也是万万行不通的。总之,在原身显形的那一刻,她的罪名便会被坐实。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在他要求自己展现原身之前,瞒下自己的灵芯已经偏移这个漏洞。
但最麻烦的问题也正是在此,她的本体是个极为精妙的仪器,由天地应运而生,连她自己都摸不准究竟如何运转。本体一直藏匿于她的丹田之中,她并不会日日查看,做出决断时,感觉是如此,那便理应是如此,这是融于意识中的本能,她也从未有所质疑。
可在她毫无察觉之时,本体却又偏偏被动了手脚,灵芯这东西稍稍触碰便会失准,但若想要再次校准,凭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不敢轻易尝试归正,而那根细如银丝的芯子,一直歪歪斜斜地戳在本体灵秤上,若是显出原身,明眼人一看便知。
她正暗自苦恼之时,曷月却又极不合时宜地冷冷催促,“神君,若是您不能自证,小神有权查验您的本体。”
雉罗暗呼不妙,来了来了,他果然是要用这一招!
和这些一路修行历劫才位列九重天的神君不同,她生来就是神祇,从未去过下界,她甚至不敢设想,自己若是被褫夺了神位后,究竟会被送到何处去。
情急之下,她忽生出一个极为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歪斜的灵芯自是极为显眼,可若是她的本体上根本就没有这根灵芯,那偏移一事自然就不复存在,他也不能以此为自己定罪了。
至于日后该如何恢复一事,此时也来不及再细细思量,她狠了狠心,在丹田中用还能调动起的神力汇聚出一根细小的丝线,小心缠绕上那根灵芯,缓缓向外抽出。
曷月不曾听到她的回答,言辞愈发冷厉:“神君需知晓,小神若要查看您的真身,根本无需您的首肯。”
雉罗闻言不由加快了抽出的速度,但忙中必有错漏,原本有些接续不上的神力,此时微微颤抖了下,而那根抽出了半截的灵芯,竟就这样断成了两截。
雉罗一时有些傻眼,断……断了?
“神君,事不过三。”曷月沉沉喝了声,随即飞身下了高台,不过眨眼便已然来到雉罗身前。
雉罗没有再迟疑,快刀斩乱麻地将断在秤中的半根灵芯也抽了出来,又迅速将那两根断芯丢到丹田了深处。
她将将处理好自己的本体,曷月已开始在她周身扫过,很快便“发现”了她本体的所在。他以此处的罹神之力做引,雉罗无力抵抗,不过须臾,她的本体灵秤便从丹田中缓缓穿出。
灵秤悬浮在在两人之间,秤身通体莹白,隐隐泛着金银流光,只是两座托盘之中却是空荡荡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怪异。
曷月蹙了蹙眉,“神君的本体,为何没有准针?”
“无需此等外物,公道自在我心。”
雉罗看似神色自若,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今她的心神究竟是何等的激荡惊惶,若灵芯只是暂时抽出,那有朝一日还有复原的可能,可一旦断了……她不敢继续往下想。
是假的吧?是她看走眼了吧?这等天地孕育的珍稀材质,怎会如此脆弱呢?
眼花!没错,一定是她被雷击打得头晕眼花了!
“……”
曷月对她的自夸漠然以对,片刻又问,“神君的本体难道生来便是如此么?”
雉罗冷笑了声,反唇相讥:“你在怀疑什么,难不成你原来见过?”
曷月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默然以对,良久,他终于收起了罹神之力,雉罗的本体灵秤没了束缚,瞬间缩回到她的丹田之内。
“小神冒犯了。”他淡淡抛下这一句,再度飞身回了高台。
“如何,这下可本君可算是自证了?”雉罗终于暗松了口气,对着他离去的方向遥遥发问。
归坐后,曷月沉吟片刻,又对着台下道:“此举只可排除神君本体之误,却还不能证明您与此案全无瓜葛。”
“就是啊!原身本体没有出差错,那不更能说明就是她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要祸乱天界!”少司命双手一拍,借机从旁撺掇起来。
东君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我早就说了,这些女君的情绪极为不稳,万不可让她们担什么重任,不然早晚有一天会出大乱子,你们看看,这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我有个问题。”台下的雉罗却在此时突然插了一句。
曷月的眸光微闪烁了下,“神君但说无妨。”
“你说我与那两位中仙的自戕有关,可是有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
“目前暂未查明。”
雉罗早已料到这一点,他这么大动干戈地将她提审至罹神台,只怕就是想让她在惊惧下认罪,若是能直接将证据甩出来,哪里还有她自辩的余地。
她苍白的唇边扯出一抹蔑笑,“既是如此,我虽不能证明我与此案毫无瓜葛,可你也不能证明我对此案负有罪责,对吧?”
曷月稍顿,似是对她的这番言论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下来,“确如神君所言。”
雉罗伸出一只手,将掌心中蓐收令的印记朝向高台,她的声音仍有些虚弱,语气却极为坚定,如金石相击,铿锵果决。
“无铁证不得定罪,蓐收前辈的教诲,我可是记得真切呢。”
高台上的三位神君闻言,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主审位上的那位新神,他们虽各怀心思,却都不发一言,罹神台在此刻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沉默。
曷月的眸光却直直盯着台底那道细瘦的身影,沉沉郁郁,如月射寒江。
良久,他终于点了点头。
“小神当下确实无法给神君定罪。”
雉罗松了口气,却又听他继续道。
“但神君当下仍然是此案最大的疑点,小神会在神君身上留下一道蓐收令,以便随时提审,在小神查明此案真相之前,神君暂时可保无罪之身。”
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找到证明她罪行的所谓铁证似的。
可雉罗已经无暇与他再争什么言语上的高低,她的本体被硬生生从体内拽出,滋味并不怎么好受,而受了三道雷击后本就元气大损,再加上对本体受损难以抑制的忧虑,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前靠着对曷月的警惕,勉强维系着意识的清醒。
她强撑着站起身,抬掌示意他收回其中一道蓐收令,待看到掌心的印记消散后,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亦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她提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了天巫殿,在她两个侍童忧虑的目光中,终于卸下了心防,五感皆封,沉沉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