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慊慊只为汝 ...
-
在人间的日子,我常常会回想我曾经渡过的漫长岁月,平静无波的站在遥远的云端,学习一天比一天更加漠然,否则便不能成正果,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这样的冷淡,起码学会装出冷淡的样子。曾经见过山果就激动喜悦的我,在无欲无求的天庭,也已经将许多的感觉遗忘了太久,可是在人间,却一一的重拾起来,相隔了数百年,重新体验这许多感情,而我,却不再是当年那只懵憧无知的小鸟,而仙家的岁月,我究竟是人呢还是鸟?
***
为了能见到阿园,顾子充当真什么都愿意做,我的心里有些发酸,这似乎是妒忌罢?又似乎是羡慕,也许还有些怜惜,这样的感觉真是异样,可是我却体会得到他的苦楚,我想,我是知道该怎么办的,虽然不免茫然与惶恐,弄玉姐姐说过,命运将假我之手来拨动转轮,我恍惚,不想想到命运这两个可怕的字眼,我的手是颤抖的,可是我的心意却是坚定的。
我对顾子充说:“如果她始终不愿见你,那么我就为你传递书信罢,把你的心意都写在上面,我会将信送给阿园。“
不是没有歉疚的,这样做无疑是对不起杨宝,可是除了不能拒绝顾子充哀求的目光,我知道,在我的心底,也从不认为杨宝与阿园会是合适的一对,恩爱夫妻,就应该是象弄玉姐姐与萧玉一样的,只须一个眼神,但能灵犀相通,杨宝与阿园只是兄妹。
阿园自然很奇怪竟然会有信会放在她的妆台上,可是才拆开信,她的脸就涨红了,眼中跳动着惊讶与恼怒,她随即便将信撕成了碎片,凑近烛火烧成灰烬,我远远的看着,隐约觉得,烧成灰烬不止是信,似乎还有某人的痴念。
但我还是每天都将顾子充写的信放到她的妆台上,因为每封信的起首都是:阿园小姐妆次……有时候这会是一篇华丽的赋文,有时却是四言的诗歌,可是倾诉的都是同样的相思,顾子充说,他夜夜都在华山上等她……
阿园依旧日日都将信烧成灰烬,她常常设词询问究竟是哪一个丫环做的这等事,但无论她如何更换丫环,我总是能够将信送到她的妆台,因为我是一只鸟,而她是不会想到她收到信是一只鸟的传书。
随着时日渐久,阿园终于开始习惯于每天收到这样的问候与倾慕,那柔软的锦帛,淡淡的墨香,多情的词句,里面写的全是一个男子对她诚挚的仰慕,在他的心中,她就是天上仙子,而他,只是拜倒在她足下一粒卑微的尘土,正用尽全部的热情来仰视她。
我知道,杨宝,他是永远也不会这样对她的。
阿园慢慢开始看完信里全部的内容,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而喜悦,她焚烧那些锦帛时候终于渐渐开始踌躇,可当她那日终于将信收入枕中时,我心中突然充满了无言的欢喜与愁怅,我知道,她终于还是被打动了,我的内心也似有一团小小的火焰正灼烧着我,我常常自问:“我原是要报杨宝的恩的,为何?为何?我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来!”
我想起了在很多天庭里被列为禁忌的事,我悚然而惊,我知道我正在开始一场极之危险的游戏,而我,却已经不能停止。
阿园已经开始等待那封信的到来,偶尔当我脱不开身不能按时将信送到,她便开始了在房内焦灼的踱步,直到她看到了妆台上柔软的锦帛,红霞与欢喜便立时攀上了她白玉一般的脸颊。
我知道,阿园已入瓮中,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原没有发生的可能,而我却拾起他们之间联系的线,弄玉姐姐说过;我终要代命运拨动的转轮,原来便是如此么?
所有的一切,杨宝都被蒙在鼓里,他很喜欢我,对我很好,但在他心目中,我依然不过是一只鸟,纵然通灵,却也不过还是一只扁毛畜生,怎料得到我竟瞒着他干起了青鸟的勾干?
我心里常常是酸酸的,这真是我几百年来没有过的复杂感受,我是来向杨宝报恩的,如何却在做这样的事?他待我这样好,我在替另一个男子传递给他未婚妻的情书,而他,却丝毫也不知情,粗心的杨宝,难道你竟丝毫也感觉不出阿园的异样么?
我为顾子充整整充当了三百日的信使,到了第三百零一日的时候,我告诉顾子充不用再写信啦,阿园很快就会去见他的,他要做的,只须静静的等在华山上,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我相信阿园一定会去见他一面的。
当妆台上再寻不到那柔软的锦帛,那滚烫的语言,第一日的阿园尚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到了第二天,她便开始了心神不安,总是怔怔的站在窗边,到了第三天,阿园已经坐立难安。
我躲在窗外为她焦急,也为顾子充焦急,究竟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阿园,她会去见顾子充么?
待得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知道阿园终于下定了决心,因为惊惶与不安已经从她的眼中溜走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近乎决绝的坚定。
阿园站在玉簪之上御风飞行,夜风拂卷起她的衣裙,当真飘然似要登仙而去,我悄悄跟在她的身后,我知道她必然是去华山,顾子充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等着她,这个柔弱的书生竟有这样顽强的意志倒也让人刮目相看,这许多日子风吹雨淋,竟其志不夺。
他常常徘徊低吟:“念而不见,我心毁如……”
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理会得话中那股缠绵伤悲的意味,渐渐的,我都似觉我也拥有了那股缠绵伤悲的意味,当我每次看着杨宝的时候,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升起这样的意味,我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我只是一只鸟。
阿园在峰下收起了玉簪,慢慢的攀上险峰,她行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须花费极大的力量,可是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决,我觉得,这也象我每天把信投到她妆台上的心情,我知道不该,我知道不对,可是我一定会这样去做。
入夜的华山玉女峰是这样的清冷,冷月峰下曾经卓然玉立的书生已然形销骨立,任那寒风拂起袖袍。远处似有幽幽的歌声传来,在凄清的月色下,听起来竟是如此的缠绵哀婉:
我与欢相怜,
约誓底言者。
常欢负情人,
郎今果成诈。
歌声若断若续,宛如游丝,可是入得耳中,却能叫心灵震颤,一曲终了,便又歌道:
我有一所欢,
安在深阁中。
桐树不结花,
何由得梧子?
冷月下的顾子充的神情萧瑟,可是眸子却那般的明亮,似乎里面正燃烧着一把火,鼓舞着他,支持着他,让他能在这样凄清孤寂的地方坚守,而他似乎也听到了这断续的悲歌声,轻轻和道:
华山畿,
无故相然我,
路绝行人断,
夜夜故望汝。
阿园轻轻的“呀”了一声,顾子充的身子一颤,回转身子,脸上神色竟然全然是不敢置信,他揉着眼睛,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他们不知就这么静静的站了多久,歌声时远时近,缭绕不绝,我绕着山峰飞,却找不到那个作歌的女子,只听得歌声又响,这次去似乎多了些欢喜牵念的意味:
闻欢大养蚕,
定得几许丝?
所得何足欢,
奈何黑瘦为?
阿园轻轻的问道:“这是谁在做歌?”
顾子充低下了头,说道:“她是葬在玉女峰的一缕孤魂,她常常都会唱这样歌,好听得很,也悲伤得很,她告诉我,这曲子唤做《懊恼曲》,也唤做《华山畿》。”
阿园轻轻的说道:“沟通鬼魂,于生人不利。”
“我在这里,便只与她清谈做伴,她没有恶意的……”顾子充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着急的道。
阿园点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道:“顾公子,你不该如此自苦!”
顾子充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会,阿园轻轻的说道:“顾公子,我来这里,是想要告诉你的,你不必送信给我,也再不要在这里等着我啦!”
顾子充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他怔怔的望着阿园,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能教最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阿园低垂着头,似乎不敢面对他的眼神,只轻轻的道:“咱们言尽于此,缘尽于此……顾公子,请你善视珍重!”她说完这句话,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立时便转身下峰离去。
我正自暗暗焦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顾子充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大声叫道:“董姑娘,我还是会在这里等你的,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多久我都会等下去……”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似要高亢冲入云霄去,却在中途被生生的阻断了。
阿园的脚步顿住了,我可以清楚看见她双肩的震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两个人,只是这样静静的站着,无言的僵持着,刚才顾子充激动决绝的声音似乎还有山峰中回荡,那幽幽的歌声已经难以辨清,一缕缕宛如不绝,缭绕在峰间月下。
月华如水,温柔的洒遍了世间一切。
***
我飞回杨府时,杨宝正在月下练剑,我停在不远处的树梢之上,看着他矫健的身影与宝剑共舞,他是这样的专注,汗水一颗颗的自他额头滴落下来,落在他足底的青草上,将那细长的青草也压得弯了一弯。
我突然有些惆怅,我轻轻的哼起适才在华山上听到的小曲,虽然我发出的依然只是喳喳的叫声,但在心里,对于那份缠绵哀感,我似乎又领会得深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他看着我,目光中带着笑意,他问我:“鸟儿,你为何这样欢喜?”
我欢喜么?他看错了,不,一点也不。
我看着他,停住了我的歌声,他不会理会得,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我只是一只鸟。
他似乎很欢喜,目光看着我,但又似乎不是,流萤从我们眼前飞过,发出轻轻的振翅声,就象天地间一颗颗小小的明星。
我想我永远都不能忘了这个夜晚。
***
杨宝一直都没有发现阿园的异样,他没有看出,阿园总是会在突然间微笑,总是会在突然间恍惚,总是会在突然间,红晕便爬上了她的脸颊,总是会在突然间,茫然与悲伤便占据了她的明眸。
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了,欢喜和哀愁总是交替着在她的眼中出现,尤其看着杨宝时,她的这种眼神就会变得比得平日更加强烈与复杂。
而这一切,杨宝浑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