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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鸟纵横去 ...

  •   “你为什么竟不怕我?”杨宝笑嘻嘻的问我,声音依然惊奇,虽然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问我了。
      “喳喳!”我张开嘴,发出的却只是这样的低鸣,我心中突然说不出的抑郁,可还能怎么回答他?我只是一只鸟,一只小小的黄雀,甚至不能发出象黄莺那样美妙婉转的声音。
      “你真是只奇怪的鸟儿!”杨宝拍拍我的头,似乎也并不盼望我回答什么,他自然不会看见我眼中的失望,他已经长大了,已经没有了当年爱逗着我玩的兴致,他只是觉得我有些奇怪,但也仅此而已,他已经彻底的忘记了我。
      大多数时候,他只顾埋头疾步走路,我默默的站在他肩头,他的肩膀宽厚而温暖,可是我为什么觉得他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开心。
      杨宝并没有走回家,而是出了城往华山的方向而行,我正自觉得奇怪,却见他拍拍我道:“喂,鸟儿,你还不走么?”
      我并没有张开翅膀,我用沉默来回答他的询问,忽然间便有些恼怒,难道他是特意出城来放我的么?
      见到我不动,他索性一把将我抓了起来,丢到空中,一边叫道:“快飞快飞,我要去个危险的地方,不能带着你去!”
      我自然是不会离开的,只是我也没有又停在他肩头,被他的大手掌一把捏住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当年小男孩纤细的手掌竟然成为今日的巨掌,着实让我觉得怪异。
      杨宝仰着脸,看着我在空中绕着他盘旋,过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叫道:“原来你还是真喜欢我呢!赶你都不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那些迫人的锐气便全然消失不见,就象是阳光出现将冰雪融化一样。又过了一会,他突然向我摊开手掌,道:“你既然不走,便同我一道罢!”
      我飞到他的掌上,也抬着目光看着他,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羽毛,惊奇的说道:“原来你竟然听得懂人话!可惜我却不懂鸟语!”
      这些日为着寻找他,我已经将华山一带绕得熟了,可是杨宝所去的地方,却似乎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走上那条小径之后,便可以看见方圆尽是枯黄的野草,四周散发着衰败的气息,越往里走,便可以看见便连枯黄的野草都已经不见,突兀的石峰下竟全是龟裂的泥土,远处似乎还传来一股腐臭的气味。
      杨宝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步伐也渐渐放缓,似乎要警惕附近有没有隐藏着什么危险的敌人一样,又走了里许,前面忽现出一潭,远远便觉寒气逼人,走近潭边,潭水清澈之极,竟然一条游鳞也无。
      杨宝绕着潭边走了几圈。目光直盯着那潭水看了半晌,忽然索性坐了下来,叫道:“奇怪,奇怪!”
      我喳喳的叫,想问问他究竟奇怪什么?可是他却听不懂鸟语,甚至根本没有理会我,过了好一会,才拍拍我,叫我不要害怕。我为之气结,我可是仙,我怕什么,不过奇怪他的反应而已。
      我飞到潭上,虽是在月光之下,但依然能看见极深之处的水藻摇晃,就象一只只裸露的手臂在晃动,叫人不自觉的心驰神遥,在此时刻,便是我也知道这潭水有异了。
      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杨宝也听见了,回过头去,却见走来的是一个黑衣人,他的左眼处扎了一条黑纱,似乎一目已眇,另一只眼睛却是又黑又亮,他一手按在剑柄之上,另一只手却牵了一匹黑马,这匹黑马毛色黑得发亮,看起来神骏异常,四蹄被严严实实的包裹住了,是以行来竟听不到蹄声。
      只见那黑衣人向杨宝拱手一礼,说道:“久违了,杨宝!”
      我见杨宝奇道:“这位仁兄,你识得我么?”
      那黑衣人咧嘴一笑,神情颇有些凶恶,“如何会不识得?只是你未必记得罢了!”
      杨宝摇头道:“可当真记不起来了,仁兄,你贵姓?”
      那黑衣人也自摇头道:“记不起来了?”他又黑又亮的独眼中射出凶狠怨恨之光,我的心弦不禁一颤,这是杨宝招惹的仇人么?
      谁知杨宝却道:“可当真想不起来了,咱们以前见过的么?”
      那黑衣人却不理他,只轻轻抚摸着那匹黑马,低低说道:“他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那匹黑马忽然仰起马首,竟吐人语道:“他又不止害过你一个,如何记得住?”
      我吃了一惊,而杨宝则比我更加诧异,怔怔的望着那匹黑马道:“是……是你在说话么?”
      那匹黑马口中喷着气,突然挣脱了那黑衣人的掌握,扬蹄向杨宝胸前踏去,我尖叫了一声,那黑衣人抬起头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明显的露出诧异之色,但他随即拨出长剑,挟裹着杀气向杨宝狠狠的刺去。
      杨宝虽然手无寸铁,身手却极为敏捷,侧身便避开了那黑马来势汹汹的一踢,只是那黑衣人一剑刺来,却被避得退入潭水之中。
      那黑衣人的剑似乎舞成了一团乌云,剑剑凌厉之极,杨宝一步步的后退,我心急如焚,见杨宝形势危殆,便飞过去啄他的眼睛,可是此刻我只是一只黄雀,所以他伸手便将我挡开,看着我又扑过来,忽叫道:“是你?”声音中竟似充满了疑惑与惊奇。
      我心中一紧,这个黑衣人怎么似识得我一般?不过他不再理会我,只是一剑剑狠狠的向杨宝刺去,而那匹黑马也在一旁助他的凶焰,杨宝一步步的后退,转眼潭水就淹到了他的腰部。
      我隐约意识到他们便是想将杨宝逼入潭水之中,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向杨宝示警,只能不住的盘旋高叫,盼他能够领会我的焦灼担忧。
      杨宝一步步的退后,潭水淹到了他的胸部,那匹黑马突然仰天长啸一声,一时间,潭水翻涌,那些黑色的水藻就象受人指引一般,以极快捷的速度飞长出水面将杨宝缠了个结实,那黑衣人挺剑便向他的左目刺去,一边喝道:“先报眇目之仇!”
      我心胆俱裂,却听杨宝大吼一声,猛力一挣,竟将那些水藻尽皆挣断,张开手掌便向那剑尖抓去,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大滴大滴的落在潭中,顿时便将一大片的潭水染红了。
      那黑衣人用力甩动剑尖,只听“啪”的一声响,剑尖竟被杨宝生生的拗断,扭曲的剑尖握在他鲜血淋漓的掌中,他的脸色却丝毫不变,看着那黑衣人,用尽全力将那断剑掷了过去,他果然是力大无穷,只见那断剑飞得又疾又准,眼看便要刺进那人胸口,我正要为他松一口气,谁知在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那黑衣人身形突然拨起,轻飘飘的浮在半空,却不坠下,杨宝哼了一声,叫道:“果然是妖孽!”
      那黑衣人也不理会,只向那匹黑马喝道:“龙兄,且看你手段!”
      那匹黑马大喝一声,空中似有风雷声动,四蹄舒展间,竟然变化成为一条怒鳞利爪的黑龙,它身形方一显,立时疾风狂扫,潭水波浪翻腾,似要将杨宝淹没在潭中,无数的黑藻在空中飞舞要将他缠住,而潭水则越升越高,高于地面,壁立如墙!
      杨宝在水墙海藻的围困拉扯之下,左突右冲,任他一身巨力,竟是突围不得,而条黑龙投身入潭水后,那水墙则越升越高,然后渐渐缩紧,我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呼叫,那个黑衣人却走向我,一边拱手微笑道:“久违了!”狂风将他黑色的袍袖在空中猎猎飞舞,便似一对巨大的黑翅在挥舞着。
      看着被水墙围住宛如困兽的杨宝,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杨宝却抬起头,冲着我大叫道:“鸟儿,鸟儿,你还不快飞走?”他的目光与声音中都充满了焦急,我没有料到他在自身难保之时还顾念着我的安危,一种温热的东西突然溢满了我的眼睛,我在他头顶盘旋着,一边默念咒语要变回人形——如果违背了对弄玉姐姐的承诺会令我失去仙籍,但如果这样能报杨宝的救命之恩,那……那也没有什么……
      谁知便在此刻,却见阿园如电射般凌空而来,纤手一扬,便拨下束发的玉簪投入潭中,玉簪拖着长长的光华,坠入潭水之中,阿园闭目遥指,潭水翻滚顿时宛如骇浪惊涛,须臾间天际黑云如墨,蔽日遮天,潭水激烈的翻涌着,令得那原本清澈可见的潭水刹时间变得浑浊不清。
      只见一个惊雷劈下,潭水飞溅起数丈,将我的翅膀尽皆打湿,雷声未绝,一黑一白两条巨龙夭矫飞入云际相搏,天地间顿时大雨滂沱,但潭水翻滚之势却渐歇止,那黑衣人面上渐渐显露出恐惧之色,忽然尖声而啸,啸声未毕,只听霹雳一声暴响,狂风骤起,沙尘迷眼,黑龙却与那黑衣人同时行迹已杳。
      我惊魂初定,再看杨宝,他也似精疲力竭,挣扎着爬到岸边,便躺倒在地上连连喘息,阿园这才落下身形,埋怨道:“你如何独自一人来到这潭边?”
      杨宝却答非所问:“原来师父所说不错,那条恶龙伎俩百出,当真未死!”
      阿园蹙起眉头,也似深有忧虑,纤手扬处,那条白龙便又化为玉簪飞回她的掌心,“师父说过,这只玉簪的尘缘只有十年,十年之后,必将重归仙界,算来自你得这只簪时已经十年了,若失了它,那时咱们没有法宝在手,如何克制得住这条恶龙?只怕它做弄风雨,又要为患百姓!积秽窟开,群魔出世,更是可虑!”
      杨宝道:“阿园,你觉得奇怪么?若是师父执此物,必定能收了这条恶龙的,你说他为何宁肯看这条恶龙逞凶,也不愿亲自出手,而要假我们之手呢?”
      阿园微嗔道:“师父行事,自然大有深意,咱们如何可以背后胡乱猜测?你不记得师父早已经说过么,世间劫难,饮啄前定,若是他出手收了这条恶龙,那么势必也还会有新的尘劫,还是须得靠凡人自己改变此劫!”
      杨宝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说道:“反正我觉得师父有什么事没有告诉咱们……恶龙的法力又似有精进,单靠咱们自己,实在无力与它相抗,而它的那个帮手似乎也不是人类!”
      阿园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着他身边坐下,撕下衣裙帮他包扎手上的伤口,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师父说,黑龙重出,那么我们的劫运也将随之而至,你说我们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我如何会知道?”杨宝懒懒的躺倒,睁开眸子看着夜空,“管它呢,世事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他的语气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意味,因为他正在轻轻抚摸着站在他胸口处的我,笑道:“阿园,你瞧这只雀儿待我多好,刚才那样危急的时刻也不肯弃我而去!”阿园“嗯”了一声,说道:“这只鸟儿确实不同寻常,本来鸟儿肯同人亲近已经算得罕有了,而它居然是同你亲近……”
      我把头埋在羽毛里,可按捺不住心里的惶恐忧虑,弄玉姐姐说过‘世事如何变幻,冥冥中早已有注定,天意不过是借你的手去拨动命运的转轮罢了!’,难道当年本来便是天意要假我之手将玉簪遗落么?十年后再由我带它重归仙界?可是,若我带走了玉簪,杨宝、阿园怎么办?
      潭边空寂无声,凄寒逼人,我不由瑟缩低鸣,杨宝不会知道,我是在问他同时也在问自己:“我该怎样办?”他自然不会回答,而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自己。
      如果玉簪注定只有十年尘缘,我这样一只法力微弱,地位低下的仙鸟又如何可以改变天意呢?
      ***
      自此一事,杨宝待我自然更加不同,可是他越是亲近友善,我心中就越是惶惑迷乱,我似乎渐渐不甘于只做他身边的一只小鸟,但是这似乎是无可奈何的事,看着他眼中我小小的倒影,我不能抑制我内心的悲哀,他还记得我是当年的黄羽么?在他眼中,我永远只能是一只只能够叽叽喳喳的鸟儿么?
      日子一天天平静的流逝,除了模样长大了,杨宝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调皮莽撞的孩子,只是不再象当年一样暴躁易怒,可是他依然在读书的时候会被先生责骂,依然会粗心大意的闯下祸来,便连他的父母都依然同十年前一样,常常在提起他时显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只有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他似乎满足于现在的日子,别人取笑他也好,挖苦他也好,他都只是淡淡的笑笑,虽然他有时也会跑到后山的林中躺着发呆,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深思的表情,这正是他与十年前截然不同的。
      我不知道他的心事,似乎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应是欢喜的,但是欢喜之中似乎也有一丝哀愁,这丝哀愁是为谁?是为了阿园么?还是为了茫然未知的命运?
      我常常揣测他的心事,猜测他若有若无的哀愁,只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一只鸟儿,纵然略通些人性,也不值得对我倾诉心事的,而我,对他所有的安慰,也只能是让叫声更温柔一些,可是这样的用心,他是不能体会得到的,哪怕叫得再温柔,黄雀的叫声也不会变成黄莺的婉转悦耳,更不会变成一个真正少女的轻言细语。
      我只是一只黄雀。
      ***
      他每隔三日便会到董府去看阿园,阿园的的父母是他的姑父、姑母,自然对他也亲热得很,只是他跟阿园,虽然熟稔,似乎却只是兄妹之间的熟稔,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到如弄玉姐姐与萧史一般的亲昵无间。
      梨花凋残的时候,每有风起,花落如雨,看着花树下的那个寂寞的少女,我常常觉得怜惜,杨宝从不能理会到她无言的心事,就象我不能理会杨宝的,他们看起来那样接近,却感觉中间还间隔了万山千山,那是天与地的距离。
      我常常在董宅的门外看见那个顾子充,这当真是一个痴痴傻傻的家伙,难道他不知道阿园是很少出门的么?这样的苦守又有什么用?即便他能守在门外,阿园每次出门不能从后门走么?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不知不觉竟对他起了怜惜之心,那种等待的苦楚,却似我也能得感同身受的体会得到。
      南阳的书生顾子充,渐渐成为了董府下人常常说起的笑话,在被门房喝骂了多次之后,他再不敢走近董府的大门,只是依然固执的守在董府附近,关注着这个对他紧闭的大门的任何风吹草动。
      我常常想起对他的承诺,如今我也知道这个承诺是多么的不可靠,阿园是不会见他的,因为他的存在,已然带给阿园太多的窘迫。
      可是眼看他日渐消瘦,我便不能忘记我的承诺,勉强又忍耐了数日,我还是决定见他一面,纵然不能安慰他也须得打消他的痴念。
      不过他看到我时惊喜的目光真有些叫我心酸,他怎么就这样喜欢阿园呢?便是连见到与阿园略有些相关的人都这样欢喜。
      “你……你答应过我的,见……见……”他结结巴巴的说,我真难以想象一个象他这样羞怯的书生竟有这样的决心与勇气。
      “是,我是答应过你,”我叹了口气,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明明知道阿园已经订了亲事,如何还要日日守在她家门外?”
      他瞬间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我不过想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之后又能如何?”我只想劝他一劝,佛说渡人胜造浮屠。
      “我不知道!”谁知他回答倒是很快,只是随即便道:“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要见她一面!”他的目光中有着茫然有着痛苦,但更多的是决绝的固执。
      “你见她一面,只会更多些烦恼!”我又叹气,这是实话,我再见杨宝之后尚且如此烦恼,他就更不用说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像看见了救星,“姑娘,你帮我一帮?”
      我愕然,“我如何能够帮你?”
      “你认识阿园,你比我了解她的心意,你告诉我她喜欢什么,吃什么,穿什么?”
      我瞪他,真是个傻气的家伙,“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又见不到她!”
      他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他的语气初还平静,可是在短暂的呆怔之后,他却忽然仆下了身子,狠狠的以手擂地,直到手掌迸出鲜血,才用一种象受伤猛兽呜咽的声音道:“可是,可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总是想着她的样子,想着她那天救我时情景,想着她颦眉微笑的模样,我知道我是在痴心妄想……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去想,就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忍不住就是要来到她家门外,我知道她不会见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想见我,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会不由自己的来到这里,我还是会想要见到她,我还是……”
      我呆住了,这个文雅的书生,也会有这样激烈的感情么?究竟压抑了多久才可以令他这样爆发?“那么,那么你愿意按我说的去做么?”我听着自己的声音似乎是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语调中蕴含的危险令我自己都为之颤栗,可是听起来却这般的平稳与镇定,一个危险的念头鼓动着我,令我觉得似乎世事真可以由我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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