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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金屋藏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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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将膏药换了,仍着素服,乘马车前往柏梁台。陈斯、周禹平、田序、曹霭、陈新、公孙犁、邓闻等重臣等候在柏梁台大殿外,等待天子召见。刘然有意避开,绕至北殿门入内。
刘寻一见着她就问:「六妹妹,江夏郡鄂县的铜矿,如今是在你的名下么?」
刘然警惕道:「皇兄,鄂县铜矿是臣妹当年的嫁妆。」
刘寻笑了:「阿兄只是想向六妹买铜铸币。」
刘然恍然道:「皇兄从臣妹这里借走的二十万钱,原来是要连本带息地从臣妹的私库里掏啊。」
「六妹多虑了。采冶铸造所需,阿兄会如数付给——太后听闻近来艰难,也拿了些金银体己,说要带头作表率。」
刘然听说邓太后拿了私房钱出来贴补,只得道:「眼下正是用钱缺粮的时候,臣妹若是再向皇兄伸手要钱,才是真不懂事了。」
刘寻见她如此爽快,惊喜道:「阿兄这回欠了六妹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定是要补上的。」
刘然微笑:「皇兄果然有心,就叫沈琴歌到公主府伺候,如何?」
「你两个从前如何,阿兄不会再计较。」刘寻正色道:「但他如今背着左家的婚约,搞不好年内便要成礼。」
左小真灰白颓丧的面孔浮出她的记忆之海,「皇兄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他一大早告假往灞桥去,说是要选址盖新宅,今日晚些再来。可不是好事将近了?」
刘然愣了愣,辩道:「不过是要建新宅,也值得说道么。他长住兄长家里,总归不方便。」
「六妹,此人区区乡野村夫,偶然消遣也罢了。再等上三四个月,太后必定要为你择定佳偶。」
「皇兄!」刘然皱眉:「若是只能从那些王孙公子里头挑,臣妹不愿再嫁。」
刘寻的语气重了:「这回你得听阿兄的话。列侯尚主,那是祖训!姓沈的已有良配,你何苦搅在里头,惹人非议?不如自此丢开手,免得将来烦恼。」
刘然浑不在意:「他自讨他的好姻缘,又有何干?区区近臣,君命在上,他岂有不从的。」
「祖宗!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么?他算什么,也值得你这般?」
刘然笑道:「认真说来,他也不值什么。不过是没到手的便格外稀罕罢了。」
刘寻咬牙,只说:「你敢做什么出格之事,小心太后先揭你的皮!」
刘然口中敷衍着,施施然起身告退。柏梁台一带有十来座廿余年前新修的矮小宫殿,因皇帝近来常在此处坐卧,已鲜少有人居住。
她登上北宫门门阙,喝退卫士,独自凭栏望远。正要取手帕擦脸,哪知泪珠早已簌簌落下,滚在衣襟上了。泪痕经风一刮,皮肤便因紧绷干燥而隐隐作痛起来;可见连西北风也不肯讨她的好。
刘然郁闷至极,一把薅尽腰带上所佩之物,掷于楼下,珠玉滚落破碎之声,叮当入耳。左右俱噤声侍立,不敢打搅。
不多时,果然远远就见着沈弦顶着北风,一脸狼狈地进了柏梁台。刘然打定主意,定要当面问个实情;她生生在冷风里等到日暮,才见沈弦匆匆下楼。
刘然当即起身。岂知沈弦并未过北门而出,而是转入宫舍高墙之中,在东明殿前停步叩门。她顺了顺气,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沈弦!」
沈弦闻声转头,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和迟疑,「殿下?」见长公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下意识地扯住她的衣袖:「殿下箭伤未愈,小心挣开创口。」
「让开!」
刘然甩开他的手。她才不稀罕假模假样的关心。
东明殿本是先帝嫔御禁足的冷宫,此时竟不知住着何方神圣?
她大步走入内殿,直接闯进屏风后点着油灯的内室,见到的却是一个半倚着凭几、正在阅读绢书的华服女人。
刘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昨日,她还亲自主持了这个女人的葬礼。
「安邑公主,恕民妇礼数不周。」
刘然微微扬眉,不露痕迹地将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眼前此人,不过是个被软禁起来,没有一个可公开身份的普通妇人,她甚至没有名字——
因为故皇后左真,是一个本已死去的人。
「我当是谁?原来是皇兄在此金屋藏娇。」
「这是陛下的意思。」左真轻轻吐出几个字来。
刘然嗤笑道:「皇兄安排你脱身,就是为杨昭仪腾出后位?」
左真未置可否,看向屏风外第三个人的人影:「是沈琴歌么?」
沈弦正待说话,刘然先接口道:「不错,他正是你那准侄女婿。如何,皇帝跟前的人,不知配你那侄女儿还能不能够?」
左真不咸不淡地说道:「殿下说笑了。小龄命薄福浅,不值得长公主记挂。」她用手臂撑着凭几,缓缓起身,不大爽利地挪了几步。刘然这才注意到她腋下夹着一根竹拐。
「殿下宽恕:民妇残躯败体,难以行礼。」
刘然一愣,下意识退后了半步。沈弦走上前来施礼,道:「人已抵达陕州馆驿,大约五月进京。」
左真点头,权作回礼:「琴歌辛苦。又烦你走这一趟。」
刘然瞪大了眼睛:「你们——」
沈弦低声向她解释道:「长公主,沈某是替陛下来传话的,与左皇后并无私交。」
刘然提高声音:「皇兄就在柏梁台起居,离东明殿不过百步。他有什么事不能直说,还要你一个外臣来传话?」
沈弦默了默,心平气和地答道:「臣替天子办事,并非长公主府司丞。」
刘然顿觉失言,她还没蠢到挑战天子和宗正司的权威。待要说两句找补的话,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安邑公主,是陛下不便面见民妇,只好这般托人代为转达。殿下应当也信得过沈常侍的人品才是。」左真微笑着看向刘然,话却是说给沈弦听的:「沈常侍是举贤良出身,最看重名誉。应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刘然被说中心事,登时恼羞成怒:「谁管他作什么!」
她撂下这话,转身便走,直出北宫门,命一名卫士去唤李骍。自己在马车上左等右等,却不见动静,这把无名之火可不正缺把柴!一听见脚步声靠近,她就立刻点了爆竹:「李骍,你往哪里死去了?」
「是我。」
刘然听见,“刷”地拉开车帘:「谁许你跟来的?」
只见沈弦立着陪笑:「这不是担心殿下的箭伤么?」
「滚开。」她毫不客气地说道:「沈常侍是举贤良文学出身,熟知孔孟之道。不知是哪一位圣贤教人当街阻拦王姬车驾?」
他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拱手行礼:「殿下留步,臣有话要说。」
这会李骍过来,自退到三丈之外守着,不叫人挨近。沈弦也不敢抬头,干巴巴地说道:「方才左皇后劝我,殿下到底是姑娘家……」
刘然冷笑:「你不用忙,只等我箭伤复发不得好死就完了。」
沈弦本就说她不过,索性装起哑巴。
刘然见他又不吭声,愤而说道:「你早知她还活着,是么?怪不得皇兄连操办中宫下葬这样的大事都能如此敷衍,惹得满城皆传皇后谋逆。皇兄他到底在捣什么鬼?」
沈弦斟酌片刻,答道:「陛下要放左皇后出宫,又不愿下诏废后,只能作此手段。」
她气笑了:「头两年不是好得蜜里调油,如今又闹这一出?」
「听闻,左皇后打一开始就无意进封。陛下与左皇后立下赌约,以三年为限,再定去留。眼下期限已过,左皇后不肯继续主持椒房。但她是联络临淄王的重要线人,在临淄王派遣使者抵京之前,还不能放她离开。」
「这种事也能儿戏?」刘然觉得她的脑瓜子要炸开了:「临淄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随即冷笑:「怎么,不能说?」
沈弦果然不说话了。
「沈琴歌,你有几个脑袋?竟敢这样轻慢我!」
「殿下教训的是。陛下要在临淄国试改税制,是以有这一出。」沈弦慢慢地说道:「其实,沈某另有一桩私事,也本该早告知公主。」
刘然反应过来,抢先喝道:「你不要说!」
「殿下,等国丧一过——」
「我叫你闭嘴!」她尖叫起来,抓起薰炉、手巾、面脂匣子,不管不顾地乱砸一通。
沈弦忙举双手道:「好、好。殿下。冷静,冷静。」
刘然却忽然软了语气:「我知道你置办新宅的事。沈琴歌,你要娶妻了,是么?」
她倚在车壁上,微微侧过头,脸庞半笼在阴影里,气息起伏得厉害。
他硬着头皮答道:「左小龄四月即满十五。若不是赶上皇后国丧,小功服丧五月,恐怕这日子还得提前。」
刘然摸了摸鼻子,强作玩笑道:「十五岁。十五岁,不过多缴五倍的算赋。我替她出还不成么?」
沈弦顿了一下:「她已等了二年有余了。」
「也是。十五岁,家里也等不得了。」她仰起头,苦笑起来:「我十一岁时,他们就逼我嫁给萧琰。那年,先皇帝病重,兄弟姊妹几个,无论年纪,全都草草订了婚事……」
沈弦听她提起萧琰,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又想到两年前初识之时,她虽不满及笄,却已是寡居,但当时竟未觉得相交过密有不妥之处,可见今日的心态已有所不同了。
刘然突兀地停住话头:「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他不由得又想,公主不爱听的话,我却不得不说。心里虽千头万绪,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怔怔瞧着。
刘然等了半晌,不见这木头的一言半语,一时又恨起来:「你去吧!」
她见沈弦果然行礼作别,心里又是怨恨,又是不舍,果真觉得背上的箭伤在隐隐作痛。
李骍走近来,躬身低问:「公主,是跟沈常侍的牛车后头走么。」
刘然张口便骂:「吃里扒外的猴儿,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