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是我》东山高卧

54、第 54 章

　　太宰治难得反思了很久自己，他很少反思，于他来说，吃教训并非常见的事，可在森鸥外这里他却接二连三的跌了阴沟，太宰治额头还抵着森鸥外的胸口，心下尽是冰凉。

　　他不能再不设防。

　　他和森鸥外相处这样久，男人温文尔雅的外壳下究竟有多么傲慢冷漠，太宰治的滤镜还没厚到能视而不见，他也不愿去耗费心思试探森鸥外的底线，掂量自己于他的份量，如果森鸥外已经需要他费尽心思去揣摩，去猜想自己究竟能获得多少容忍，未免也太过狼狈。

　　他还不至于这样不体面。

　　猫的天性就是怀疑，安然躺在饲主的地盘已经是他最大的信赖，森鸥外自然清楚自己养大的小孩正在想什么，他想哄人，少年单薄的体型使得他身上的伤显得尤为刺眼，医生顿了顿，想去拿药箱，年长者的道歉向来点到为止，能亲口说一句抱歉已经是最大的退让。

　　太宰治半是抽气，却依旧很克制地站直身体：“不用了。”

　　森鸥外微微愣了一下，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浮现出一些审视的意味——他能理解太宰治的不满与愤怒，太宰治不惧死亡，却畏惧疼痛，糟蹋自己导致伤势恶化，不会是太宰治的惯常选择，两人越来越多的分歧和争吵，已经让森鸥外不能像多年前将症结归于赌气上。

　　“我没别的意思。”太宰治刚开口时声音还有点沙哑，他咳嗽了两声，音调和语气再次如常，少年漫不经心地弯起眼睛 ，被盆景切割后的光影落上少年流丽的眉眼，鸢色的瞳孔也看着懒洋洋的：“一点失误，森先生如果要我去死，也犯不着费那么多心。”

　　最近太宰治在港口黑手党里面越来越演变成一种不可说，他在一群成年人里他格格不入，没有正式加入黑手党却可以指使首领的直属武装，森鸥外的偏爱显而易见，而太宰治却对这种偏爱视若罔闻，在有人提起所谓怀刀时，他再虚伪至极的笑一笑——正如现在，看起来怠惰而又索然，眼睫再掩住心灵窗口所能透露出的情绪。

　　漠然而又抽离。

　　“我得去医院接受专业的治疗，顺便要两针吗啡。”太宰治颇有礼貌地解释了自己的去处，倒也没再贬低森鸥外是什么庸医，他太失望，失望到已经不想去指责什么，失望到连自杀都愿意先放到一边，大脑清醒地发出信号，除了一针镇痛剂之外别无所求。

　　森鸥外凝视着少年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没作声。

　　他不指望太宰治一时半会就能消气，太宰治的脾气有多难伺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恰逢港口黑手党和敌对组织又发生了些摩擦，身为首领的森鸥外自然要劳心费神，太宰治除了临时出去了一趟，将中原中也算计成他的搭档，然后就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养伤，下属每半天向他汇报一次，并无异样。

　　男人自知去探望也不会得到好脸色，青少年的叛逆期最为难缠，但还是亲自去认认真真地道了歉，少年不置可否地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最后太宰治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再次钻回被窝，用后背对着他。

　　这事就算翻篇。

　　太宰治尚且年少，恢复力勉强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水平，出院后他没再对森鸥外翻旧账，哪怕是自己所负责的宝石生意被挪给中原中也，彼时少年正在会议室逗爱丽丝玩，听见这项变动也只是毫无异议地耸了耸肩，懒得抬头对旁人投以半分注意力。

　　只是森鸥外和太宰治之间愈发微妙的气氛已经逐渐被人所察觉，即使太宰治的敏锐头脑与暴虐手段已经在港口黑手党中树立起威信，和首领相比，份量谁轻谁重，不言而喻。

　　太宰治失去首领偏爱的流言不知不觉传的到处都是，当事人自己更是没心没肺，听见这种说法不仅不去解释，还会笑眯眯地推波助澜。

　　“没错，森先生就是喜欢蓝眼睛。”

　　森鸥外直到在应酬中被蓝眼睛的漂亮女人围住时，侧过脸却撞上少年十分公式化的笑容，才知晓太宰治的鬼话，男人叹着气将人赶走，对着各方面关系变着花样夸自己的好儿子，还要替太宰治收拾烂摊子，最近少年愈发失控，荒唐得厉害，无论是自杀还是杀人，在他面前却刻意摆出膈应人的乖巧。

　　太宰治早已不需要靠谁的偏爱立住脚，他自己就代表着黑手党所能代表的一切黑暗与血腥，森冷白骨堆成的功绩让他早早成了干部候选，连尾崎红叶都惊奇森鸥外将小孩养得这样出色——不过她听见太宰治的手段，偶尔也会皱眉。

　　和所有人想像的都不同，恰好相反，森鸥外居然计划着抽时间干涉一下太宰治的生活。

　　森鸥外一度反思自己到底是在图什么。

　　他是图太宰治好用？还是图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张好牌？

　　森鸥外回想着多年前收养太宰治的初衷，一边按揉自己的眉心，谁能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耗费如此大的心力？这堪称他人生中最败笔的投资，哪怕太宰治为港口黑手党赚来源源不断的利润，这依旧是门赔本生意，怕他死了，又怕他活不好，小孩作过头了震怒，小孩乖一点疑神疑鬼。

　　森鸥外惊觉自己的心态被太宰治折腾得已经提前进入了老年。

　　他真的在怀念太宰治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

　　面对属下带来的关于太宰治的消息，森鸥外无力地生出一个念头，我们谈谈，少年人太敏感，太宰治对世界又抱有无所谓的钝感，男人在深夜时分会思考自己是否犯了错，游离在生死之间究竟是会激发少年活下去的兴趣，还是将他往深渊更推了一步。

　　不应该。

　　森鸥外试图不去想对太宰治失望的可能性。

　　笼统来算，森鸥外不只养过太宰治一个小孩，与谢野算养过一阵，Q算带过几天，爱丽丝被他设置成一个刁蛮小孩在养，外面所有人都知道港口黑手党首领会对聪明小孩心软，但亲近的人都知道，太宰治究竟有多特殊。

　　森鸥外都不止是心软。

　　太宰治那样聪明，和他那样像，心思透彻一点就通，若要说森鸥外不能理解太宰治的想法，那纯粹是胡话，森鸥外当然理解，他理解得透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这样的孩子施加控制才是残忍，年少轻狂、年少有为，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曾经的森鸥外，正因为经历过，他才太确信太宰治能收拾好自己，和自己相比，少年缺少的仅仅是时间。

　　他怎么舍得太宰治死。

　　他又怎么允许太宰治将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

　　说白了森鸥外对太宰治没有义务，监护人的说法只是戏言，黑手党首领更不缺一个干部，不知何时起就演变成彻头彻尾的私心，摆脱烦恼的方式很简单，森鸥外也不是不能抛开自己的私心，但在这个随时都可能流血丧命的里世界，很久很久以来，森鸥外甚至都没想过太宰治死亡的可能性，更没想过太宰治死了是副什么光景。

　　事实上他连和计划着和太宰治谈谈都一拖再拖，太宰治最近捡了个人回来，织田作之助，异能力天衣无缝很bug，这个人让太宰治找死的意志削弱了不少。

　　“森先生，织田作想干点简单的活，你给我找一个。”

　　太宰治大逆不道地往办公桌上一躺，好让坚硬的木质桌面撑一撑自己酸痛的腰，闭着眼睛叭叭叭地讲完了自己是怎么碰瓷织田作回来，兴味盎然的语气，再坐起来很柔软地挥舞着手臂，鸢色眼珠柔软而又敞亮——森鸥外在心底给织田作之助上了根香，真情实感地拜了拜，随即冒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想法。

　　这个织田作怎么不能是条狗呢？

　　类似于一些导盲犬，给太宰治栓手上，去哪都陪着。

　　男人被太宰治逼着，被迫将港口黑手党所有职位和太宰治过了一遍，就差叫织田作之助去港口打鱼，太宰治最后貌似嫌弃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地溜了。

　　森鸥外松了口气。

　　他这口气也没能松太久，太宰治的兴趣来得快消失得更快，他对织田作之助仍然喜欢得打紧，只是织田作之作也不足以勉强他继续活下去，年轻的黑手党干部又开始找死，自杀的手段一次比一次花，森鸥外听见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心堵。

　　这才几天？

　　等下属背着手向他汇报干部太宰治因为被敌人俘虏，摸黑回来又卷入交火现场，总之现在生命垂危很多天都不能露面——森鸥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眼前这人一会，四平八稳地点了点头，挥挥手叫人出去，双手交叠成塔状，抵住额头，闭上眼睛，停顿几秒，睁开，再闭上。

　　这消息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百分之八十是太宰治编造出来叫这人传话，但森鸥外就是不能去赌那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走进病房见到太宰治装模作样打着石膏，膝盖吊着晃荡着小腿，嘴里还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像条没骨头的青花鱼一样窝在床上翻他那本见鬼的完全自杀手册——

　　太宰治略一挑眉，见到森鸥外让他颇为意外，视线一扫，便识相地将完全自杀手册压到枕头底下，嘴里依旧在跑火车：“森先生你这样有空？我还在享受安定剂的效果，你的药箱又被你塞到什么难找的地方了？”

　　森鸥外的压抑着火气：“我会吩咐医生你有药物滥用史。”

　　“好痛呢。”太宰治轻轻飘飘地说：“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保险箱，我从那边拿回来还没来得及看，现在正好无聊，森先生？”

　　“森先生？”看见人没动，太宰治又催促了一遍。

　　森鸥外没什么好脸色，拿下太宰治挂在旁边的黑色大衣，从里面摸出年轻人用于随身带着的铁卡，伸进保险柜锁孔里摆弄了两下。

　　细微的锁舌弹动声。

　　太宰治满怀期待的神情顿时消失，他偏了偏头，伸手去够保险柜里的那本书，男人皱着眉叫他别再折腾，伸手去拿书递给太宰治。

　　咚！

　　黑手党首领瞳孔瞳孔失焦，身体晃了晃，失去平衡向地上摔去。

　　那本书被他抓得死紧，手背青筋凸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