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雪潺潺

19、一闭上阳多少春（十九）

　　韩府坐落处临近秦淮河岸，坐于在府内临西的水榭中，还能听见隔水送来羌管丝弦的音调，朦胧潮湿，缭绕不散。
　　玉徊跟着位韩府上的妈妈向人头攒动的水榭中走去，天上零星飘着若有似无的夹雪雨丝，玉徊抹了下发湿的脸和脖颈，旁边的一位碧裙少女立刻欲盖弥彰地转开脸，假装方才没有看玉徊。
　　但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转回眼神，悄悄去看白玉徊的袖子。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按理来说，方才接待的妈妈也说过，她们几个全是韩府的远房表亲，其实意思也很明白，就是都是来韩府上打秋风配婚事的。
　　她蹉跎到现在，是因为家中实在艰难，可这个女孩生得如此艳丽夺目，怎么会也沦落到也来韩府上讨生活的地步呢？

　　玉徊没心思管别人的眼睛，心中想着事，心不在焉地又抹抹颊侧的雨水，向前走去。

　　由一旁的小路上来了韩府几位女使。侍女们每人捧着一卷画轴，呈一列飘然而来，朝荆山郡主行礼。
　　荆山郡主身边的陈妈妈含笑颔首，那打头的女使便将手中的卷轴呈给陈妈妈。
　　“这是鸿胪寺丞夫人的画作，也是我们郡主的收藏之一。”
　　陈妈妈微笑着捧给过路的人行礼，简洁介绍，展开了半卷画轴，“白夫人的画技是大巧不工，我们郡主爱其灵动自然，便着人特地请了白夫人来。白夫人素日里不爱奢华，深居简出，只食素食。这次我们郡主也是难得请到了她来。开了宴后，诸位小娘子便能见着了。”

　　玉徊小时候听万春郡主说过荆山郡主的陪房陈妈妈。说是陈妈妈从前干的就是给荆山郡主交际的活儿，“一张嘴能把牛粪说出花儿来”。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玉徊淡淡瞥了眼那只露出不足一半的画轴。就算只有一半，也看得出那画的寻常滥造。
　　一旁的几位表小姐开始时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但人禁不住好奇心，经陈妈妈一说，众人便又都觉得这白夫人神秘莫测起来，便来了精神，纷纷道好。

　　为了给盛萱草撑起场面，荆山郡主倒也真是堪称费尽心思。难道母亲就真的不值得任何人在她死后仍然念着她么？
　　玉徊也随着大流笑赞了几句，直到陈妈妈走远了，她的唇角才又平下去。
　　——也许下嫁就是如此吧。下嫁的男人不会珍惜她，只会有了金便要玉；昔日好友不会怜悯她，只会在背后嘲笑、落井下石。

　　幸好，万春郡主还有她这个女儿。
　　玉徊看着陈妈妈的背影。她和万春郡主的人生都被盛萱草毁了，既如此，那就谁都别好过了吧！

　　陈妈妈离去了，郡主还没有。
　　几位如花似玉的表小姐娇声宛转，纷纷朝荆山郡主行礼：“见过五夫人。”
　　“郡主安好。”

　　“好，好。都随意玩吧，需要就叫人，家里的奴婢都会替你们办好的。”
　　荆山郡主笑着点头儿，视线一一扫过，最后还是忍不住停在白玉徊身上，“怎么淋湿成这样...陈妈妈。”
　　旁边陈妈妈赶紧应声，听见荆山郡主故作平静的的声线，“给几位小娘子都拿了热巾子擦擦，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能淋雨。”

　　白玉徊笑笑，与周围的少女一同道了谢，便迤逦离去。
　　荆山郡主还是没忍住，转头与陈妈妈说：“真是天生丽质...”

　　谁说不是呢。
　　虽然荆山郡主与盛煦是至交，但也不得不承认，盛煦和白严都不过是寻常的清秀，但生出的女儿却如此丽质...
　　若美丽也就罢了，偏偏这小娘子又入了宫，福祸之间，真是难以界定。
　　一旁跑来的门房对陈妈妈说了些什么，陈妈妈便止住了思绪，轻声在荆山郡主耳边：“郡主，镇国公府的娘子们要到了。”

　　“那么芮世子也要到了。”

　　陈妈妈：“是。”

　　荆山郡主轻轻吸了口气。
　　“我还没看玉徊这孩子几眼，就要将她送进别人的府中了...”她说，“芮见壑真能对她好么？”

　　“我们韩府始终未被太子拉拢，自然是为镇国公府极力争取的对象，他轻易不会辜负郡主的嘱托。何况，”
　　陈妈妈更加小声了，“何况郡主也看见仁乐公主的模样了。听说官家本就有意将公主给了世子...郡主不过推了一把罢了。”

　　“是啊，想要站在太子对面...他自然不敢辜负玉徊。”
　　荆山郡主近乎叹息，“只恨我们仍受掣肘，若是五郎在大理寺的势力真能大到能被称为‘站在太子对面’，我何至于要将玉徊送进别人府中？还不是因为光凭韩府还护不住她的缘故！”

　　“郡主又想左了，郡主为仁乐公主做的已够多了。”
　　再说下去也不过是老生常谈，荆山郡主对万春郡主孩子的保护欲简直有些过了分，还是扯开些话题为好，“郡主要不要去查看下宴上的菜色？不少金陵风味，韩府上并不一定能做好，还是盯着些好。”
　　这一语引来了荆山郡主的赞同：“对对，我得叮嘱他们，照着阿煦的口味来。这样玉徊可能更喜欢些。”便匆匆赶去了。

　　小冬日吃的以清淡为主。金陵人素喜清淡，但尝起来，似乎荆山郡主口味更偏重。
　　席上有几道鸽子脍，做得格外鲜美。玉徊舀了一匙，无声吃了下去。
　　她记得，这是万春郡主从前最爱吃的。

　　台外种了天烛子，火红仿若丹砂，照亮阴晦的庭院。席上人谈笑、宴饮、赏花，到了宴一半的时候，有侍女来请众人去藕榭小坐片刻。
　　玉徊的位置被放在荆山郡主的左手旁，而荆山郡主的右手旁则是芮家的三娘子，与法宁并不相似，也无芮家人个个相似的浓眉，反眉淡眼细，长就一副西子捧心式的好样貌。

　　“我就喜欢漂亮的小娘子坐在身边。”
　　荆山郡主笑眯眯一笔带过将这二人放在身边的缘故，就宣布开了宴。周围人也不至于没眼色到当场询问，只随之言笑晏晏起来。
　　当然私下里，还是免不了嘀咕疑惑的神色，奇怪荆山郡主的排座。

　　荆山郡主没理会，转过头，神色变得小心了。
　　她朝玉徊笑道：“徊徊…玉徊，好久不见，你已长大成这样了。”她看着玉徊除了有些惊讶，并不反对她这样称呼她，便更高兴了，试探着道，“徊徊，待会儿还有赏花...我府上有山茶，你想不想留下来看看？”
　　听说女孩子都喜欢簪漂亮的花。她充满期待地看向玉徊。

　　玉徊一怔。
　　她不知她意欲何为，便放下筷箸，只顺着她的话头笑捧：“令山茶不受虫害本就难，使山茶在冬日毫发无损盛放更是难上加难。郡主府上花房必当技艺高超，我有眼福了。”

　　“这有什么！赏花后还要评出山茶中的花王，若你赏着好了，便都给你带走！”
　　荆山郡主赶紧许诺。她高兴起来时眼波湛然，一派明丽之色，拿起筷箸就给玉徊碟中添菜。
　　直到鸽子脍、青盐甲鱼和松菌将玉徊的碗堆满了，她才遗憾停手，“多用些，多用些。”

　　玉徊眨眨眼。
　　她不知荆山郡主为何对她如此热情，而她挟的菜甚至每一样都是万春郡主的最爱。
　　是对她愧疚么？还是因为要麻痹她呢？
　　甚至芮家三娘子还坐在一旁，荆山郡主却已完全忽视了她，盯住了玉徊不放？

　　玉徊既晓得芮家男女的厉害之处，就不想在每一位姓芮的身上一一领教。
　　她笑道：“原来是郡主晓得芮家三娘人比花娇，不用花作矫饰，所以才将花送给我的呀。我这回可捡了便宜了。”她探过头，朝芮三娘一笑，“多谢芮三娘子了。”

　　芮三娘抹了抹嘴，放下碗，朝玉徊一笑。
　　与外表的病美人样不同，她笑起来眼神灵动、波光闪闪，“公主，你长得这么美，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与玉徊互解下香囊互赠。

　　看着两个小娘子寒暄的模样，荆山郡主这才想起她方才的错漏。她只顾着玉徊，倒忘记了芮三娘。
　　好在，玉徊足够聪明灵活。
　　荆山郡主也是个敏捷人，她面色不变，仍作出理所应当的表情，笑着，“我给芮三娘预备的是荷花么，你们二人一个清丽，一个素雅，叫我看着真是喜欢。离去的时候都不许推辞，统统将花王带走。折在美人手，方对得起花盛放这一回呢。”

　　芮三娘摆弄着自己的香囊，偷眼看玉徊一回。
　　她自己本就是芮家生得最好看的女孩儿，看着玉徊漂亮才心生亲近。本以为这仁乐公主与表小姐法宁公主是一个脾气，却没想到性子这样柔和，笑起来还更加美，美得人眼晕。
　　芮三娘的脑子不知怎的有些昏忽忽的，甩甩脸，才又继续笑道：“郡主，那我们何时去赏花，如何品评花王？”

　　“现下我们用饭时，诸画师正在廊边作画。待众人用毕了，便依群花与诸画师所绘出的图卷品评，兼得花色、花香、花画三冠者成为‘花王’。”
　　荆山郡主没有多想，笑道，“山茶还好些，荷花过了季节，留住其香、色可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到时候就看画师要如何画了。”

　　玉徊道：“想必府上画师必有能人了。”

　　荆山郡主笑道：“不敢妄称能...”
　　说到这里，她才想起什么，顿了一下。

　　玉徊没有留下再多思考的时间，立刻道：“我听说姨母也在郡主府上。郡主，她可是画师中的一位？”

　　荆山郡主迟疑片刻：“...是。”

　　玉徊心头一阵火气。
　　方才短短时间的相处，她已能感觉出荆山郡主的热情不似作伪。那种对万春郡主骨血的珍惜与喜爱显而易见，触人心肠。
　　若荆山郡主丝毫不知盛萱草的龌龊，玉徊都能只将此事放下，当作偶然。可荆山郡主露出的迟疑神情已表露出了她的内心。
　　荆山郡主晓得盛萱草与盛煦之间的龃龉，她也晓得她捧起盛萱草的动作会激怒玉徊，但她仍这样做了。

　　玉徊放下筷箸，想要褪下方才开宴前荆山郡主强按着给她带上的碧玺手钏子。
　　荆山郡主强忍的惊慌一动。

　　她神色变换几回，终于过来猛地握住了玉徊的手腕。
　　“玉徊，你听我说。”她道，“你听我与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