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会》阿啾哒

21、揭棺

　　海滨城市多雾，入夜时分，湿漉漉的海风将潮气席卷而来，空气中氤氲着水汽，让视线也跟着变得朦胧起来。

　　山路上鸦雀无声，黑压压的树丛遮蔽住视线，几个身影首尾相缀，顺着山道一路前行。

　　下午在纸扎铺出面驱赶过涛子的年轻伙计也在队伍中，几人都穿着一样的黑色短打，头上扎着白色头带，沉默无声地赶路。

　　沈清慈等人就远远跟着后面，虽然通过追踪设备也能探明对方的踪迹，但事关顾之瑜的阴灵，她最终还是决定谨慎起见，亲自跟这些人去一探究竟。

　　穿山过水，队伍一直走到密林深处，借着幽微的光亮，可以看到此地竟然藏着处风水穴，高大的大理石碑矗立，显示出主人不凡的身家，两块墓碑并立在一处，是个合葬穴。

　　伙计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越是接近墓地，那股让人遍体生寒的冷意让他情不自禁有些紧张，尤其是今晚，或许是心理作用，他总感到泥土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腥气，那味道简直无孔不入，蛇一样往他鼻子里钻。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着鼻翼嘟囔道：“我说...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冷啊？”

　　旁边身材略瘦的小伙子看他一眼：“秦小六，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啊，还有心思开玩笑？”

　　“墓地嘛......咱干的都是白事行当了，难不成怕诈尸？”秦小六随口调侃一句，到底心里也有些忌惮，他搓搓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和纸钱等物，“挖不挖？赶紧弄完回去吧。”

　　挖尸体这种事，他们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冥婚这门生意归根到底重要的就是“货”，挖尸听起来固然有些渗人，但若是比起这背后高昂的收益，也就不值一提了。

　　用带来的香烛在墓碑前点燃，又草草祭拜了一下亡魂后，几人戴上手套、拿起铁锹开始合力掘墓。

　　“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眼见墓穴的大理石板被一块块移开，藏身在不远处树丛里的龙鸣由衷感叹一声。

　　这些人深更半夜掘墓取尸，还能心理素质如此强大的谈笑风生，显然是完全没把墓穴主人当回事。风吹动枝头的树叶，发出“簌簌”响声，她耳朵动了动，下意识去查看沈清慈的状况。

　　今晚的风确实带着些寒意，可别把她的会长姐姐冻感冒了。

　　想到这里，她不着痕迹地挪动脚步，让自己的身形从树后移开一点，刚好来到风口处，用身体挡住从另一侧吹来的冷风。

　　沈清慈没有回头，随着小姑娘窸窸窣窣的动作，刚才还不断灌向两人藏身处的风果然被阻住些许，她抿了下唇，想要做些什么却陡然停住。

　　“有点不对劲。”

　　风并不是从同一个方向吹来的。

　　相反，那股带着泥土腥味的、生冷的风，好像是从地底直接凭空出现，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随着风越刮越大，一阵仿佛女声呜咽般异常惊悚的啸声也随之响起。

　　而在距离她们七八米开外，正在挖掘墓穴的众人显然感受更深刻。被挖开的墓坑中黑黝黝一片，已经依稀可见并排放置的两口红漆棺材，其中较小的那口棺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推开了一条小缝。

　　阴森森的风正是从那里不断涌出。

　　“不不不不会吧......？”站得离墓道最近的秦小六心头打鼓，手中的铁锹也像有千钧重，拽着他直想往坑道里倒，他拼命稳住身形，颤抖着声音说，“这棺材...是不是开了？”

　　他身后的同伴牙齿剧烈碰撞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超过认知，伴随着凛冽的哀鸣声，他看到那口棺材的缝隙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就仿佛...有东西在往外爬。

　　“鬼...有鬼啊.......”

　　伴随着这声撕心裂肺般的呼号，几个掘墓人纷纷丢下手中的铁锹，惨叫着四散逃开，但可惜为时已晚，狂风呼啸而至，如同看不见的大手，驱赶着他们亦步亦趋往墓穴方向聚拢......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清越的女声由远及近，一道极其炫目的金光随之亮起，宛如利剑般在这片黑暗中斩开一条通路，沈清慈飘然而至，手中的符纸无风自立，正在疯狂地向着某个方向抖动。

　　龙鸣紧随在她身后，此时整片墓穴已经被狂风破坏得不成样子，血腥味充斥在呼吸中，她抬手荡开一根被吹得乱飞的树枝，勉力睁开眼睛，看到墓穴中有个东西在缓缓蠕动。

　　那东西蠕动着慢慢爬出墓穴，摇摇晃晃地站到众人眼前。

　　那是个不太好用“人形”来形容的腐烂女尸，女尸裸露在外的手脚上都有一圈圈红绳缠绕，绳尾没入衣襟中。看得出她应该是想努力挣脱红绳的束缚，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有散碎的血肉掉落下来，让她发出凄厉的哭嚎声。

　　最让龙鸣感到心跳凝滞的是，在女尸身上，穿着一件她十分眼熟、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红绸衣裙，分明就是下午在纸扎店见过的，那些纸新娘所穿的吉服！

　　只一眼，她就觉得心脏轰然作响，尽管女尸早已烂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但她无疑猜到了这是属于谁的尸身。

　　活着的时候被欺辱冷落，死后就连尸体也依然不被放过。

　　顾之瑜，如果我是你，应该也会恨吧？

　　动荡的风，将墓穴前的泥土碎石裹挟成来势汹汹的攻击，女尸呼号着，带着汹涌滔天的恨意攻向四周的人。

　　“不好，尸身还魂，这是要出大事！”赶到墓穴前的老成大惊失色，顾之瑜的尸体此刻完全被阴灵侵蚀，如果任由她继续下去，恐怕现场这几个掘墓人谁也活不了。

　　情况危急，来不及多做解释，老成就掏出随身佩戴的镇魂铃，配合沈清慈的符咒开始围绕尸体打圈摇铃，以求先安抚住阴灵的暴动。

　　叮铃铃——

　　镇魂铃嗡鸣着一声声回荡脆响，声波犹如实质般带着如同水波般的涟漪，朝墓穴正中央的女尸侵去。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那阵音波还未触及顾之瑜的尸身，就仿佛凭空消失般，在噼啪的爆裂声中被什么东西给吞没了。

　　而这些没有击中的攻击显然也激怒了顾之瑜，残损腐败的女尸摇晃着躯体，喉咙里发出低吼声，她暂时放弃了那几个吓破胆的小喽啰，集中攻势朝沈清慈她们这边冲来。

　　阴风惨烈，女尸骤然暴起，龙鸣瞥到在她那污黑的手指尖赫然有光芒闪烁，居然有种金属般的锋锐，她心头一惊，本能直觉发挥作用，脚步加快挡在沈清慈面前，抬手拦住疯狂暴起的顾之瑜。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拍向她，五脏六腑都像被重锤击打过，龙鸣压住喉咙泛起的甜腥气，她屏住呼吸，干脆一咬牙直接用手抱住了顾之瑜的尸身。

　　她不能松开她，这具尸身被阴灵的怨气所侵蚀，早已失去正常意识，如果放任她继续攻击下去，那么在她身后的沈清慈就会首当其冲迎上这波冲击。

　　顾之瑜显然也没有料到，竟然还会有这么不要命的人，面前的少女看起柔弱，力气却大得离谱，她奋力嘶吼着想要挣脱此人的双手，却一时没能挣开，“嗬嗬”的怒吼声响起，将周边的碎石落叶卷得不停掉落。

　　“顾之瑜...”怀中的寒气冰冷彻骨，龙鸣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手臂却不敢放松，只得一声声叫道，“顾之瑜，不要杀人，不值得.......”

　　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对方身上那股悲哀与恨意交织的情绪清晰地传递到她脑海中，她仿佛“看”到了她生前所遭遇过的画面，她看到在灵堂前，祝姑奶奶与顾夫人正在密谋讨论什么，顾夫人起初有些犹豫，但当听到接下来的话时，眼睛陡然亮了一瞬。

　　那些绕着她的遗体缓缓打转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挑剔，带着衡量与算计，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件。

　　她被草草裹进一个尸袋中，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匆匆将她拉出火化炉，转入等候在旁的面包车，纸扎店的小房间里，一个与她相似的纸人被取出，拘魂线缠住她的灵魂，将她投入暗无天日的狭窄空间中。

　　她在属于自己的葬礼上被家人卖掉，作为“新娘”嫁给生前对她施以暴行的男人，没有任何人在意她的意见，她的尸体就被投入另一座坟茔，从生到死无法反抗地绑定在一起。

　　不甘、不甘、真是不甘。

　　“不要动。”

　　铺天盖地的冰冷寒意中，沈清慈的声音在龙鸣耳畔响起，金光咒的光芒大盛，犹如一个罩子般将兀自暴动的顾之瑜与龙鸣包裹起来，铜钟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中，顾之瑜如遭雷击般停止了挣扎，腐烂的脸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趁她动作放松，龙鸣踉跄着松开手，强风逼得她后退了几步，直到被一双手臂轻柔地托住。

　　沈清慈收回手，她身上那股细细的檀香气再次传递到鼻息间，让人恢复了几许清明，龙鸣稳住身形，见她还要上前连忙提醒道：“姐姐！你别伤害她！”

　　回应她的是一个柔软的眼神，沈清慈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完全洞悉了她的未尽之意，她取出一张新的符咒，将它贴到顾之瑜的尸身上。

　　“放心，我来帮你，”她施法镇住阴灵附身的尸体，音调冷然而坚决地说道，“作恶之人是不会永远隐瞒住真相的。”

　　如同听懂了她的话，那具尸身发出一声哀鸣，竟然真的缓缓停止攻击，符咒的金光层层笼罩住她，最终将阴灵抽离收入符中。

　　在她做这一切的同时，老成和涛子也早已将那几个瘫软在地的挖尸人绑住，用绳子串成一条暂时羁押在旁，沈清慈收起符咒，带着龙鸣走向这几人。

　　“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吧。”她目光冷冰冰滑过几个年轻人的脸，被她注视过的人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畏惧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老成没憋住，抬脚踹了下离自己最近的秦小六：“三清门下好赚钱，有朝一日命来填！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不要命了啊？”

　　大概是亲眼目睹尸变的场景太刺激，再加上沈清慈这幅随时可能抬抬手要人小命的气势，秦小六哭丧着脸道：“女神仙！女菩萨！我们真的只是拿钱办事，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会这么...这么严重啊！”

　　秦小六十七岁时就在吉庆街谋生活，随着经济水平提高，人们对于办白事的热情也日益高涨，生前纵享富贵的人，死后也想长长久久把这份“福运”绵延下去。

　　初时他们店铺里的确只卖纸人纸马，直到有天某个客人突发奇想，提出想要买个“真新娘”给因病去世的小儿子，让他圆圆满满地离世。

　　说起来“货源”来得倒也巧合，老板有个朋友的妻弟刚好在市医院工作，几杯酒下肚后，这位医生同意给他们提供消息，每当有亡者逝世，他们就会揣着厚厚的礼金登门拜访，与那些失去女儿的穷人家父母谈笔“双赢的生意”。

　　肯卖女儿的家庭未必那么多，但冥婚市场的需求却总是这么供不应求，尤其是当祝姑奶奶与他们合作后，订单更是飞涨，最严重的时候，他们甚至等不及女孩子断气，站在病床前就与家人谈起“生意”。

　　即使如此，也还是满足不了订单数量，终于在某天，一个成熟的计划形成了：医生将死者信息提供给纸扎铺，他们直接与殡仪馆里应外合，将合适的尸体偷梁换柱取出来，以“纸新娘”的形式卖给结阴亲的客人。

　　至于为什么要使用尸体，秦小六在龙鸣杀人般的目光中，瑟瑟发抖地吐露真相：“我们告诉客人，与其让尸体受烈火灼身之苦，不如直接用土葬...一是鲜货能看到面容更好叫价，而且、而且下葬一段时间后，我们还能再挖出条件好的女尸，多卖上一两轮。”

　　“最后一个问题，”龙鸣说，“顾之瑜的尸体，到底是她家里人...卖掉的，还是被你们偷偷运出来的？”

　　她总感觉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越来越沉重，面向一个她早已清楚却还是抱着点不知道为什么希望的答案。

　　秦小六果然答道：“是她那个后妈同意卖掉的，听说能跟北湾首富的公子结阴亲，她不知道有多高兴，还反复问能不能借此机会跟对方攀攀亲，他们家想在步行街开家新店.......”

　　一切都水落石出。

　　问清楚答案后，老成那边没再耽搁，而是联系会里的工作人员紧急带着工具上山，先将顾之瑜的棺木取出，然后将墓穴再次合拢，又带着秦小六几人下了山。

　　盗墓辱尸，非法买卖，这些罪名会交由白事会的人出面，直接跟警方进行沟通，旬医生、灵记纸扎铺、黄仙庙......利益链上的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都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沈清慈这边另有工作，收回顾之瑜的阴灵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们还得将阴灵带回总部，以道法修补好阴灵被“障”侵蚀的部分，然后才能进行超度。

　　至于顾之瑜的父母，以及伟懿等无法无天的加害者们，车上的龙鸣把玩着刚才沈清慈顺手还给她的录音笔，眸光中闪出一丝寒芒。

　　就让她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再做些事情吧。

　　......

　　这天深夜，顾夫人被一阵哭声惊醒。

　　声音是从隔壁女儿的房间传来的，明珠一向睡眠很好，像这样半夜闹起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放心不下的顾夫人匆匆赶到睡房，将哭泣的女儿抱起来。

　　“妈妈，我梦到顾之瑜了，她掐着我的脖子说让我去死，我怕极了！”顾明珠抽泣着小声把噩梦说出来，“我好怕啊呜呜呜......”

　　顾夫人听得心尖一阵乱颤，连忙安抚女儿道：“梦都是假的，你姐姐已经死了......”边说边拍着女儿的背，却不料发现不对劲。

　　她打开女儿的衣领查看，果不其然在那幼嫩的脖颈上发现一圈黑色指痕，这痕迹看得顾夫人怔忡不已，而顾明珠见妈妈不说话，含着泪抬起头叫道：“妈妈——”

　　她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像两个窟窿，冷冰冰望着顾夫人，娇软的小嘴一张一合，看起来却分外恐怖。

　　没等顾夫人回神，又听到门外传来另一阵哭声，听到这个声音，她身子忽然一颤，冷汗顺着脊背淌了下来。

　　为什么门外那个声音，分明也是顾明珠？

　　“妈妈，”此时她怀里的女儿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白森森的尖牙，“这一次，你会不会也对女儿见死不救呢？”

　　从噩梦中惊醒的顾夫人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与此同时身边的丈夫翻了个身，抱怨道：“你疯了吗？深更半夜地吵什么吵？”

　　顾夫人顾不上跟他争辩，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往女儿房间跑，是个梦，女儿在房间里睡得安安稳稳，什么哭声、什么鬼影，全都是她的梦而已。

　　再回房时丈夫已经起身在穿衣服，他看都懒得看顾夫人的脸，只是气咻咻道：“费尽心思让我回家，就是为了半夜来这么一出？我去桃园睡了。”

　　桃园是顾知恩名下另一套房子，这几年以来，他养在那头的外室几乎算是过了明路的存在，顾夫人被丈夫这冷漠的态度迎面甩了一耳光，再回过神时，丈夫早已离开了。

　　这似乎是个不太好的预兆。

　　倒霉事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不久之后，顾家的蒸汽海鲜店爆出滥用死鱼死虾欺骗顾客的新闻，信誉一落千丈，再加上其他新兴餐饮业态的冲击，生意很快就变得摇摇欲坠。

　　筹划已久的新店被迫关张，渐渐的连老店也变得门庭冷落，顾知恩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钱补窟窿，也没能抵挡住现金流断裂的结果。

　　这栋华美辉煌的别墅被法院拍卖那天，顾夫人拉着哭泣不止的顾明珠，耳边是丈夫无能狂怒的咆哮，她冷漠地望着周边指指点点的邻居，风卷起层层落叶，她突然回忆起最初时的心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对自己抢夺到的幸福觉得理所当然了呢？

　　......

　　这天，游鱼直播平台突然发布了一则公告，宣布将取消用户“守护校花”在平台上的荣誉称号，消息传来，不少膜拜大神的用户纷纷表示哗然。

　　而更耸人听闻的消息随即传来，有知情人称“守护校花”利用金主身份，频频向新人女主播提出“交友”等方式，致使某女主播身亡，已经被警方拘留。

　　互联网上的讨论就此炸开锅，也有许多人批评女主播“不够自爱”、“苍蝇不叮无缝蛋”，这些言论被淹没在层层高楼中，很快又被其他光怪陆离的新消息取代。

　　这些新消息里，有不知名ID小声讨论北湾最近怪事频发，听说某富商死去的儿子夜夜在父母梦中哭诉，扰得富商不堪其扰，找了无数和尚道士作法驱鬼，也无法摆脱儿子的鬼魂，事业跟着一落千丈......

　　所有有借有还的人生，悉数悄然无声滑过岁月无声无息的长河。

　　海城白事会的贡灵堂中，龙鸣正小心翼翼将写着顾之瑜名字的灵牌放回原位，满墙的灵龛被香火笼罩，她仔细端详着灵牌的位置，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再见，”她无声无息地说道，“顾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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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故事完结啦。
下个即将接档~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