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那迦

1、千年

　　她叫小叶。
　　他叫十七。
　　这是他们的故事，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开始的故事。
　　那是在千年以前的江南，小叶是妓女，十七是杀手。他们从事的都是最古老的职业。在没有遇见前，小叶是笑着的，每天每天都在笑，没有灵魂的笑，依门卖笑。十七是不笑的，十七连什么是笑都不知道。
　　小叶是妓女，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对佛的信仰，她甚至比任何人都虔诚，初一、十五的上香，即使寺庙里的大师曾暗示不洁的身子应远离圣洁的土地，但这种种暗示在小叶奉上比任何人都多的香火钱后也渐渐消失。
　　小叶的快乐，只有在寺庙中佛堂里跪下祈祷的时候。小叶是妓女，但小叶每次的祈祷都只有一件事——求佛祖保佑，让她有个能真心待她的人。
　　然后小叶遇见了他。那是个雨天，小叶撑伞下山，他撑伞上山。雨天路滑，小叶错脚下滑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滑到他的怀里。他轻轻扶着小叶的手臂让她站好，不发一言。小叶的脸红了，小叶低着头轻声说着：“谢谢公子。”可是一抬头，那人已经走过很远。
　　小叶的眼睛和那天的雨一样朦胧。
　　那天，雨很大很大，人们说，一定是白蛇娘娘又想水淹金山寺了。那天，小叶去的那家寺庙里，有个上香的香客被人刺杀了。
　　“罪孽啊，竟然在佛门净土里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人们都这样说。
　　“小叶啊，以后不要去上香了。你看，在菩萨的面前都被人杀了，菩萨还有什么保佑保左的啊。”妓院里的姐妹打趣着小叶。
　　小叶默默的听着，左耳进右耳出，脑袋里只是想着那个擦身而过的人。小叶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抬头，连那人的相貌都没看见，只记得那个怀抱里有着很淡很淡的莲香。
　　时间继续前进，两个人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小叶仍然依门卖笑，十七还是拿钱杀人。不知不觉，小叶成为江南第一名妓，不知不觉，十七成为武林第一杀手。只是小叶在空闲的时候会独自发呆，只是小叶房间里熏香从此改为莲香。而在小叶不知道的地方，有个杀手会在无事的时候盯着一方绣帕入神，绣帕的边角有着翠绿色的小小叶子。当时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天的一次擦身会在以后还有更多的故事。
　　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太多的成语俗语告诉我们人还是不要太有名的好。但是，出不出名有时并不由自己控制。所以，有一天，妓院的嬷嬷一脸兴奋的告诉小叶，江南巡抚要买了小叶当他的第十一任小妾。
　　无视周围人的艳羡，小叶沉默着回到房间，关上房门。鼻翼间漂浮的是淡淡的莲花香，毫无预兆的，小叶泪流满面。眼泪的流淌速度之快之凶是无法想象的，小叶张开染成艳丽红色的小嘴，却无法发出一丝声音。
　　号啕大哭。
　　无声的号啕大哭。
　　一夜的无声的，号啕大哭。
　　三日后，一身红色嫁衣的小叶被搀扶着上了轿子。江南第一名妓今天就要嫁入豪门成就一桩艳事。头巾下的小叶没有流泪，麻木的坐在轿子里摇晃着走向金丝雀的命运。
　　所以，她不知道，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眼神是歉意的，袖子里的剑锋是锐利的，腰里的银票是刚到手的。
　　婚礼的深夜，年近古稀的新郎还没看一眼盛装的新娘就死了，一剑穿心。新娘小叶是目击者，她只说了一句话：“杀了我，或者带我走。”
　　“我叫小叶。”城外的树林里，换成普通衣裳的小叶对蒙面杀手说。
　　“我叫十七。”拿下面巾的杀手，是小叶那个面孔模糊，却人影深刻的人。
　　小叶捂着嘴，跪地流泪。在这一刻死掉是她的幸福。
　　十七抱起流泪的小叶，用那幅绣着小叶子的手帕轻轻擦拭她的脸。感觉到怀里温暖的十七，希望能永远感觉到。
　　然后就这样，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小叶和十七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一起行走江湖。小叶的笑有了灵魂，有了光彩，而十七，学会了笑。
　　小叶不再是妓女，十七却还是杀手。每隔一段时间，十七总会把小叶一个人留在客栈好几天，让小叶孤独而揪心的等待着他，等他毫发无伤或流着血染成红的回来。
　　小叶不问什么，不说什么，不闹什么，不哭什么。只是默默的等待，默默的为十七包扎伤口。然后浅浅的一个吻吻在纱布上，小叶象个温柔的小母亲一样轻轻在伤口上吹气，“痛痛飞，十七不痛，十七不痛了……”
　　每当这个时候十七总有种流泪的欲望，还有在他回到客栈的时候，看见小叶在窗边徘徊的身影，看见小叶瞬间松弛下来的肩膀，看见小叶如释重负的表情，看见小叶心疼的眼睛的时候，十七都想哭泣。只是太久没有哭泣了，十七忘记了怎么去哭。
　　十七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好，十七其实很担心回到客栈时看不见小叶，但是十七不知道，如果自己不做杀手了自己能做什么？十七感谢小叶的不问、不说、不闹、不哭，十七只能更疼更照顾小叶。
　　现在的生活很好，有小叶很好，工作只是工作，有小叶就好。十七这样想的，他也想过，慢慢的减少工作，然后，不再工作。
　　十七这样想的，他认为很好，只是他忘了，忘了问小叶，忘了问小叶，小叶想要怎样的生活。幸好小叶没有想太多，幸好对小叶而言只要十七在身边，其他她什么都不在乎，即使幸福是用别人的性命换来的。
　　小叶和十七，他们想不到太远的未来，他们只能用尽全力抓紧手中的幸福。
　　抓住手里的幸福就好，这样的想法没什么不好，现代人有时候找不到幸福正是因为想得太多太远，所以，谁也没办法说小叶和十七这样的想法不好。但是，如果，如果小叶和十七能想得稍微远点，也许他们的幸福能更长久一点。也许，谁知道呢？未来的事情不到发生谁又知道能有怎样的变化呢？所以，只能说也许。
　　十七是杀手，江湖里排名第一的杀手，不仅是因为十七的本领高强，也是因为十七杀的人很多。
　　大多数人都有家人和朋友，大多数人死去的时候都有很多人为他哭泣，尤其是当那个人是死于意外。所以很多人都想要十七的性命，随着十七杀的人越来越多，想杀十七的人也越来越多。恶性循环。
　　小叶也越来越虔诚，逢庙必拜，逢菩萨必跪，小叶的愿望更改了——希望菩萨保佑十七，所有的罪孽由她承担。
　　事情的发展总是一方人失意，一方人如意，这次如意的是想报仇的人。
　　小叶和十七被堵在某座不知名的山里，包围他们的是某某大侠、某某英雄、某某帮主、某某豪杰等等等等，都是江湖里翻手遮云覆手挡雨的人物。他们一路追击小叶和十七，联手进攻，分头堵截，手段百出，无所顾及。因为十七是杀手，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正义，所以他们的一切举动都是正义的、高尚的、光荣的。
　　十七一手握着剑一手护着小叶，从山谷到山顶，血透重衣，气喘吁吁。十七受了伤出了血，但是那些豪杰大侠死得伤得更重，十七的第一不是浪得虚名。
　　小叶被护得很好，只是浅浅的擦伤了几处。小叶没有说话，没有哭泣，没有挣扎，只是紧握着十七的手，不肯松开。
　　山顶，一片开阔的土地，唯一的出路是悬崖。也是死路。十七知道这是自己丧命的地方，十七想放开握着小叶的手，但是小叶更紧的握住十七的手，很难想象，不会武功的和十七一起奔波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叶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力量大得让十七都觉得疼。
　　小叶说：“不放手，说什么都不放手。”
　　十七说：“……好。”
　　小叶和十七都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所以他们不会跳崖。十七继续挥剑，鲜血飞舞，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小叶紧握十七的手，滚热的鲜血时而溅到小叶的身上和脸上，小叶苍白着脸，咬紧了牙，就是不松开和十七握在一起的手。
　　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吗？小叶不知道，十七更不知道，那些来报仇的人同样不知道。负伤的十七，负着伤还要保护小叶的十七，他们怎么都杀不死。和自己一起来的人越来越多的倒在地上，十七流出的血已经把十七完全染成红色的人，但十七就是不倒下。每次他们冲上去刺杀的时候，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的十七却每次都站立到最后，倒下去的始终不是十七。
　　疯了，所有人的疯了，疯狂、入魔，红眼、杀人。
　　结果，小叶和十七一直紧握的手分开了，十七回头的时候，小叶被人紧抓在手里，两柄剑架在小叶纤细白净的脖子上。
　　一个大侠说，十七只要再挥一下剑，他就会从小叶身上割下一块肉。
　　小叶笑了，十七也笑了。
　　十七大笑着将手里的剑远远的扔下山崖。
　　小叶最后看到的十七，是十七在风雨中大笑。十七的眼睛璀璨而光亮，十七的眼睛只看向小叶，风雨声太大，小叶看见十七的嘴巴在动，但是听不见声音。只是小叶知道，十七说的是：“活下去。”
　　然后人群就包围上去，挡住小叶的视线。等小叶再看到十七的时候，那个已经不能称为十七了，只能说是十七留下的肉泥。

　　故事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因为十七死了。小叶呢？小叶还活着，行尸走肉的活着，生不如死。我很想这样结束故事，但是，我还是愿意多写一点。写写以后的小叶，她在没有十七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幸福。
　　小叶是幸福的，小叶是村子里最幸福的婆婆，即使十七不在身边。因为小叶有很多孩子，每个都很孝顺乖巧听话。
　　十七的时光永远禁锢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小叶却已经七十七了。离开十七的五十四年里，小叶经历了太多太多。从小小的叶子到老去枯黄的叶子，在小叶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当年的风华绝代，但小叶的眼睛总是很亮很灵，因为，曾有另一双眼睛，用尽生命注意过。
　　七十七岁的小叶已经很老很老了，走不动路，弯不下腰，在一次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小叶隐约听到大夫对她的孩子说：“还有不到七日，你们节哀……”
　　孩子哭，小叶哭，小叶哭得那样的厉害以至于人们对她的求生欲感到惊讶。
　　“生命是美好的啊……”大家说。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跑过的小叶拒绝所有人的跟随，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跑进村外小树林的深处，扑倒在厚厚的落叶上放声号哭。没有人听到小叶的话。
　　小叶说：“十七，再有七日，再有七日我就可以见到你了。”

　　第一世：小叶，女，妓女，享年七十七岁，终生未嫁。
　　第一世：十七，男，杀手，终年二十七岁，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