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京久

17、Chapter 17

　　冬天的时候，陆宣去了趟宁城，坐在宁城分局的询问室，下巴埋进一条破损的围巾里，久久不语。

　　李海峰递给他一杯水，率先开口：“你知道阮棠的事吗？”
　　陆宣想也没想，便答：“不知道。”
　　李海峰点燃一支烟，在淡蓝色的烟雾中眯起眼，兀自说道：“姓龙的说，他忘了在哪捡到的阮棠，他有钱，捡了就养着了，教阮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阮棠帮他办事，完事给点钱，但不多，只够吃饭。可能就是因为给的少，阮棠才开始接大活，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陆宣再次强调：“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然我不会带他回家。”

　　李海峰有些无奈，这个带阮棠跑路的人一口咬定“不知道”，那他也没法。
　　“不知道为什么还带他跑？”

　　陆宣：“他说他想跟我回老家，我想着回老家也行，大城市消费贵，老家过得轻松自在啊，不是吗？”

　　李海峰无法反驳，沉默好片刻才问：“你觉得阮棠是个怎样的人？”
　　“他做那些事，不算人了吧？”陆宣自嘲地笑笑，“但他挺乖的，早上会准时起床，吃完早饭准时去开店门，我让他帮我看店，他一分钱都没算错过。中午晚上不忙还回家做饭给我吃，他原本不会做饭，好在学得快，慢慢就做好吃了。你说这样一个……姑且算半个人吧，我哪能猜到他干那档子事？”

　　李海峰叹口气：“如果你中途知道他是个逃犯，还会带他走吗？”

　　陆宣沉吟着，喉间涌上股酸涩气。
　　他说：“……会吧。对，我还是会带他走。”
　　李海峰不理解：“为什么？”

　　陆宣：“因为别人跟我没关系。”
　　李海峰：“什么？”

　　“就是……”陆宣不知该怎么表述，“虽然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可他们跟我没关系。你可能体会不到，你端铁饭碗的，宁城千千万万公民的安全都跟你有关，但我不一样，我不认识千千万万的人，我只认识几个人，肯陪我住小房子的又只有一人。”

　　李海峰一时没说话。

　　“欸，你住过七八平的小房子吗？”陆宣突然问，用手比划着，“就那种很小的房子，摆上衣柜和床只剩过道，上厕所做饭都得去外边。你肯定没住过，你有单位分的房子。”

　　李海峰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陆宣似在回忆：“我住过，本来一个人住的，后来阮棠跟我说他没地方住，我就把他带回家了。”
　　“你想想，两个男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晚上还得睡一张一米二的床，身都翻不了，夏天热得不行，冬天到处漏风，就是这样的破房子，他陪我住了三年。”

　　陆宣的表情像在哭又像在笑：“我刚带他回家那会儿，每天都在想，那人应该不会回来了吧，睡一米二的床还不如睡桥洞呢，至少宽敞。可他每天都回来，他说他晚上九点半下班，大概十点到家，那十点他就会准时到家，不敲门，直接喊‘我回来了’，没一天迟到过。”
　　“慢慢地我就习惯了，想找个好工作存钱买大房子，给他一间单独的卧室，他爱蹦爱闹，那客厅就不放沙发和茶几了，他可以随便闹，不用担心被柜子磕到。”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带他走？如果我知道，我会带他走得更远。”

　　李海峰：“你疯了。”
　　“大概吧，”陆宣抹把脸，“对了，你们不是带他做了检查吗？我想问问他今年多大了？”
　　李海峰：“骨龄显示18到20岁，成年了。”
　　“啊～”陆宣点点头，“好小，果然是小孩，难怪爱哭。”

　　陆宣从分局出来，没回希镇，又在宁城租了套房子。
　　几天后，他去拿了证书，满城找工作，好在证书含金量比较高，单位都愿意要，不用加班，不用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只上八小时，周末休息，工资还高。
　　之后陆宣过上了别人梦寐以求的白领生活，可他不愿意休息，周末就在公司加班，他怕一停下尘封的记忆会趁机攻击他。

　　后来他才明白，他的时间可以换钱，连续好几年的认真工作和加班让他存下一笔不小的钱，他算算房价，算得却是希镇的房价。
　　同事笑他：“别人都想往大城市跑，你怎么想着回老家啊？你别冲动啊，老板打算让你去总部，工资翻倍勒。”

　　陆宣服从安排，去了总部，他存折里的钱也越来越多，确定存款能跑赢通货膨胀后，他辞职了。

　　他拿着钱，回希镇买了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卧室和客厅带大阳台，朝南，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又用剩下的钱按揭了一间铺子，在中学旁边，用来开水果店刚好，主要吧，店里有只老得不行的大胖橘。

　　——

　　陆宣找了很久，沿着血迹找到草丛，他没开手电，跪在地上胡乱擦着阮棠脸上的泪，可怎么也擦不掉，反而越擦越多，越擦越腥。
　　他突然意识到他救不了阮棠了，大医院离希镇好远，阮棠坚持不住的，他也离阮棠愈发的远。

　　“不哭了好不好？”陆宣脱掉上衣捂在阮棠胸口，手抖个不停，“不哭了。”

　　阮棠死死拉住陆宣的手，嘴唇轻轻扇动，陆宣贴近他，才听清他说的是“我找不着路了”。

　　陆宣：“没关系，有我呢，我带你回家。”
　　他将阮棠背背上，借着昏光沿着河岸慢慢走，怕把阮棠颠痛了。

　　阮棠很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很弱，好似睡着了。

　　陆宣跟他讲话，试图唤醒他：“你今天去哪玩了？”
　　阮棠软软答道：“……乡下，跳房子。”
　　陆宣：“好玩吗？”
　　阮棠：“好玩，我没玩过。”
　　陆宣：“等你好了我陪你玩好不好？玩跳房子、弹珠、扇纸牌，把你小时候没玩过的游戏通通玩一遍，过年还陪你放鞭炮。”
　　阮棠：“……好。”

　　阮棠伏在陆宣肩上，宽厚的背令他感到安心，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那你今天有没有给我买香香的东西？”
　　陆宣：“买了，我还买了石榴，等回家我剥给你吃。还有蛋糕，是巧克力的，我让店员多放了巧克力碎，等你生日那天我去取，回来给你过生日。”

　　阮棠“嗯”一声，想了想，又说：“但是万一我不在了，你也要过生日，把我的那份也吃了。”
　　“围巾我放衣柜了，你找隔壁老板帮忙收个针，冬天就能用，这样不会冷。”
　　“如果你一个人看店看不过来的话，就回宁城吧，回去找个好工作，买房子娶媳妇，我想有人陪你，有人照顾你。”
　　“我欠你200块钱，等有人愿意陪你了，我就允许你忘记我。”

　　“宣哥，你不要哭。”

　　陆宣看见远处的光亮，亦或者是他眼中的泪光。
　　陆宣：“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嗯，”阮棠贴着陆宣脖颈，跟着他学，“……马上就到家了。”
　　“宣哥，你可不可以让我留在这里啊？李海峰要把我送去医学院做解刨，我害怕。我听老一辈人说，人死了要是没全尸的话，是投不了胎的。”

　　陆宣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他的背，跟着裤腿一路往下淌。
　　“你下辈子还来啊？”
　　“嗯，”阮棠说，“本来不想来的，可我想遇到你，你要不愿意，那就算了。”

　　“愿意的，我愿意的，”陆宣哽咽道，“那下辈子你早点来，我带你玩游戏，等你大点，给你补习功课，你要乖一点，以后考个好学校，坐办公室上班，不用再到处跑，也没人要抓你。我们一起下上班，休假的时候出去旅游，就这样过好不好？”

　　阮棠重重抽吸一声，艰难道：“好。”
　　陆宣勾着他小指：“那就说好了，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阮棠勾不住他小指了，整个人都在往下滑，“……我们还有多久到家啊？我想回家。”

　　陆宣：“快了。”
　　陆宣颠正他，背上的人一点重量没有，轻得像片羽毛，稍不留神他就飘走了。
　　“你累不累？”

　　没人回答，寂静的夜只有风在响。

　　陆宣在风里哭出声：“累的话，你就先睡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陆宣背着阮棠走了很久，似乎是舍不得背上这具身体，可他又不敢绕路，怕绕多了，阮棠记不住。
　　于是他走得很慢，一路走走停停，每走十来米，就告诉阮棠，这有颗石榴树，那有间破房子，再过一条河，便能看见家了。

　　半夜，他终于回到水果店，镇上的店铺全打烊了，只有水果店还亮着灯，李海峰带人守在门口，不过此时谁也没上前。

　　陆宣背着阮棠久久驻足，背上的人还有点残温，陆宣不肯放他下来。
　　他说：“阮阮，我们到家了。”
　　“我带你走了一遍，你记着路没？”

　　陆宣快看不清水果店招牌上的字了：“我再给你复习一遍，你从草丛出发，沿着河走，经过一颗石榴树，再经过一间破房子，过了桥，你就能看见家了。”
　　“等明天，我把路铲平，让你好走些。”
　　“下次没有我去接你，你要记得按时回家。”

　　——

　　陆宣守着水果店，刚开始还有只猫作陪，后来猫老死了，他就坐在摇椅上，用一只老古董录音机听歌，旁还放着条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小板凳，就这样一个人看店。

　　店里啥都没卖，唯独不卖石榴，街坊邻居明明看见他进了石榴，问他为啥不卖，他总会摆摆手，说：“留给我家小孩吃的，不卖。”

　　别人笑他还没老就糊涂了，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小孩？
　　陆宣不解释，镇上的人老的老，死的死，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没几个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个长相稚嫩的小孩，爱坐在门口看热闹，就算记得，也只是问一句：“你弟还没回家啊？别是走丢了。”

　　“他晚上十点回来，”陆宣端着碗石榴籽回家去，边走边说，“我告诉过他怎么走，不会走丢的。”

　　陆宣回家把新剥的石榴籽放桌上，将腐烂的倒掉。正好门铃响了，外卖员送来只巧克力蛋糕，配八支蜡烛。
　　蛋糕是在网上提前预订的，让店员秋分日派单。陆宣点上蜡烛，让它静静地燃，接着回店里，家里的灯也不关。

　　他总会把店开到半夜，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打雷闪电，都一定要十点之后才打烊，这时中学的学生恰好下晚自习，还能做波生意，收入挺可观的。

　　陆宣发现2022年了，学生们已经不爱玩跳房子弹珠了，他们讨论的是王者.荣耀和吃鸡，陆宣听不懂，但买了只内存大的手机，把流行的手游全下载了，等学生来买水果，他就让学生教他玩游戏，渐渐地和学生打成了一片。
　　他想，如果阮棠回来了，估计找不着伙伴陪他玩跳房子了，所以他得学会手游，到时候好教阮棠，不然阮棠啥都不会玩，又会被人当成傻子。

　　因为陆宣和学生走得近，一到放学生意爆好，有人眼红好地段，说要盘陆宣的铺子，陆宣通通拒绝，拒绝理由都不带变的，就说：
　　“租了我弟找不着我，万一他生气了，又回去了咋办？不租不租。”

　　铺子不租，老房子坚决不拆，他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守着条烂糟糟的围巾和一只存了两块两毛钱的存钱罐，过了一年又一年。

　　他觉得阮棠很乖，也很守信，之前说了十点回家就十点回家，所以他坚信阮棠这次也一定会守约。

　　多等等，没关系的。
　　反正人只活一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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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