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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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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23日,秋分,小雨。
一辆运货的面包车压过湿滑的路面,穿梭在某个小镇的大街小巷,最终停在一家水果店前。
“老板,你要的石榴来了!还是五箱?我给你搬进去了啊!”
水果店老板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可过得却是夕阳红的日子——只见他躺摇椅上,手旁放着只老式录音机,从里传出荒腔走板的调子,唱得正是那首《心动》,林晓培的,不是翻唱。
他就这般溺在满屋的果香中,沉在歌声里,像是睡着了。
司机卸了货,扛着五箱大石榴进店,过道上的小板凳挡了道,司机双手不得空,便一脚踢开。
这一脚可踢醒了水果店老板,男人倏地睁眼,没好气地瞪司机一眼,又跟谁要抢他宝贝似的,把小板凳藏进了屋。
这老板脾气怪,司机不与他计较,刚码好货,店上就上客了。
——一位大娘蹲路边挑水果,看见面包车上有石榴,就问:“石榴多少钱一斤?来四个。”
司机左瞅右瞅,没瞅见石榴的价牌,老板又进屋藏宝贝了,他说不清,就随口说了个价:“9块。”
反正其他水果店也是这价。
哪知话音刚落,老板从里屋冲出来,朝客人摆摆手:“石榴不卖,我留给我家小孩吃的,你去别家看看吧。”
光明正大的赶客,大娘脸上挂不住,酸一句:“我说老陆,你哪来的小孩?”
小镇不大,街坊邻居都认识,对这位怪老板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家店开了十几年,大娘就没见过他家的孩子。
“你媳妇儿都没有,谁给你生?要不我先给你介绍个媳妇?”
“有的,”老板拿上苍蝇拍,赶着黏在水果上的蜜蜂,“有的,小孩出门玩去了,晚上10点才回来。”
他神经质地念叨:“小孩读书不行,就爱玩儿,晚上10点回来……”
——
“我下班了!”
1999年9月23日,小雨。
迪厅的吵杂乐响淹没了外头的雨声,阮棠靠着吧台,一瞬不瞬地盯着墙上的钟,9点半一到,他立马扯下工牌领结拍在桌面,对瘦骨嶙峋的老板说:“我下班了。”
迪厅老板人称生哥,他下海下得早,如今已是万元户,不过光看他皮包骨的样子是看不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来的流浪汉,单是那凹陷发黄的双眼就有够吓人的。
生哥挠着头,说:“小棠,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给我?”
阮棠坏笑着,湿漉漉的眼端量着生哥发抖的手,稚气尚存的白皙小脸上笑意更重,看上去又纯又恶。
他知道生哥瘾犯了,这是个坐地起价的好机会。
“一克30。”
生哥面带难色。
“您又不是不清楚现在的情况,形势多紧,天天都有人查,除了我谁还敢卖你?”阮棠点到为止,“不要算了。”
他拿上放吧台的皮夹克披身上,有些大,像小孩偷大人衣服穿。
他前脚要走,后脚生哥就叫住他:“行行行,30就30!”
随及阮棠扔出一包东西,包装跟小卖部卖的软糖无异:“每袋30克,一共900。”
900块,是他在迪厅端三个月盘子的工资,现下一晚挣三个月的钱,阮棠很开心,可一想到明天还得来端盘子,他的心情瞬间就不美丽了。
他想辞职专做倒家,又怕家里那位查岗,到时知道他没个正经工作不好交差,保不齐又是一顿叨逼叨。
阮棠揣好钱,略有些郁闷地走出迪厅。
外边下着小雨,淋湿了宁城迷乱的夜色,也濡湿了他凌乱的发。
他没带伞,无所谓地穿过小巷,街那头有家高档蛋糕店,旁边还开着家水果店。宁城市中心跟他住的郊区不一样,这里的东西即使卖不出去也不会打折出售,到点全部倒掉。阮棠赚了笔“巨款”,打算报复性消费一波。
他刚走到蛋糕店门口,小巷那头就传来一阵鸣笛声,阮棠扭头去看,是警察又来查场子了,最近查整力度严,搞得迪厅生意冷清不少,道上的不敢来,混吃等死的大学生也不敢来,只剩些看热闹的,既不要特殊服务也不点酒,导致阮棠的提成点都变低了。
阮棠极目望去,带队的仍是那位剃着平头身材魁梧的年轻警官,气势汹汹地带着人涌进迪厅。
等人彻底没了踪影,阮棠才跟蛋糕店店员说:“要一个蛋糕。”
他左手拎着蛋糕,右手提着从隔壁店买来的新鲜大石榴,在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家。
他住的地方是一老旧小区,卫生安保都很欠缺,大包小包的垃圾啊、搬家不要的大件啊,全往路边扔,狭小的路被堵了,车开不进去,司机在路口就把阮棠放下了。
阮棠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踩过污水浸漫的路面,又给看门的大爷五毛钱,大爷这才把那扇只拦得住君子拦不住小偷的铁门打开。
一进大门,阮棠就看见对面三楼的某户人家亮着灯,光比别户的更亮。
他噔噔噔跑上楼,到家门口时刚好10点整。
“宣哥,我回来了!”
屋里没人应,阮棠足足等了两分钟,家门才从里开启。
门后站着陆宣,屋里热,他光着膀子,手里还拿着小灵通,显然刚才在跟别人打电话。
阮棠倚在门框,垂着眼,似乎在怪陆宣开门开晚了。
“你妈又给你打电话了?”
陆宣点点头。
阮棠:“还是找你要钱。”
陆宣“嗯”一声:“最后帮她一次,以后她欠的债她自己还。”
阮棠这才进屋。
屋子不过七八平,摆上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只双开门衣柜、一只书柜和一张书桌就没地方落脚了,做饭洗漱都得去公共间。
他把蛋糕和石榴放桌上,问:“怎么,以后你不打算管她老人家了?”
陆宣:“她就是个无底洞,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管不动,我得存钱。”
阮棠明知故问:“存钱干嘛呀?”
陆宣:“给你买大房子,你不想一直租住在这破地方吧。”
阮棠眼底亮晶晶的:“不想,我想和你住大房子。”
陆宣:“那不就得了。”
他发现阮棠的皮夹克上沾了水,就问:“外边下雨了?”
阮棠裹紧了衣服,装作很冷的样子:“小雨。”
陆宣:“我该去接你的。”
阮棠:“没关系啊,今天你生日嘛,应该早点回家。我先去洗个澡,等我出来再吹蜡烛啊。”
阮棠脱了外套,随手往床上一扔,又薅了件不知是谁的t恤短裤就往澡堂方向冲。
陆宣摇摇头,捡起阮棠扔掉的外套拍了拍。说起来这件外套还是他的,阮棠穿衣服从来不看大小,薅到哪件就是哪件,久而久之衣服就换了主。
陆宣拿了毛巾,把外套上的水擦干,又凑上去闻了闻,外套渗出股似有似无的酒味,该洗了。
他把兜里的东西倒出来,小小的口袋吐出了没用的卫生纸、打火机、公交卡,以及几袋软糖样包装的塑料袋,看样子是零食。
等阮棠洗完澡出来时,皮夹克已经进了盆,被水泡着,而兜里的那堆东西正放在桌上。
陆宣坐在桌边,齿间叼着支烟,见阮棠出来,招呼他坐下。
“过来啊,洗澡洗傻了?”
阮棠走过去,被水汽濡湿的双眼紧盯着那几袋“糖”,转而又朝陆宣天真一笑:“宣哥,生日快乐,我们可以吹蜡烛了!”
桌子小,阮棠假装不在意地把桌面的其他东西拂下去,他手脚极快,抓住几袋“糖”就往桌底下塞。
蛋糕摆上了,蜡烛也点了,阮棠关了灯,不大的屋子被烛光填满,明明暗暗的。他起哄,要陆宣学电视剧里那样,先许愿再吹蜡烛,说不定愿望就实现了呢。
陆宣没动,把烟抽到了只剩个烟屁.股,继而看向罩在烛光里的人。
——阮棠永远一副长不大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T恤和短裤,两条白花花的腿盘着,拿双小鹿似的眼瞧他。
陆琛记得几年前刚见阮棠时阮棠就长这样,那时他下工回家,听见巷子里有打斗声,过去一看,这头小鹿正红着眼教训一个中学生。
然后,陆宣又教训了阮棠一番,并慷慨大方地给了阮棠几块钱,让他打车回家,阮棠以要还钱为由,成功骗到了陆琛的电话号码,一来二去就熟了。
蜡烛快燃完了,陆宣回过神,问:“你生日呢?”
阮棠愣了愣:“不知道。”
陆宣沉默了,再次想起几年前,他把电话号码给阮棠没几天,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民警说他弟弟打架,要家长来领。陆宣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请了俩小时的假去看他凭空冒出来的弟弟,果不其然是阮棠。关键阮棠这小身板打架还打赢了,害得陆宣赔了对方家长200块钱。
陆宣气不过,指着阮棠鼻子骂,问阮棠找他干嘛,没爹没妈吗?阮棠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道眼泪是真是假,委委屈屈地说了句“没有”。
事后陆宣再琢磨这事,总感觉自己花了两百块买回一祖宗,但话说回来,也只有祖宗肯陪他住窄小的出租屋。
陆宣思虞片刻,又问:“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不?”
阮棠拉开裤腰看了眼,笑得贼坏:“肯定成年啦!”
陆宣一巴掌拍他脑门上:“看什么呢?行吧,不知道生日就算了,跟我一起过吧。”
说着,他起身拿东西。
阮棠偷偷蘸了点奶油,放嘴里尝味道,话说高档店里买的东西就是和夫妻店的味道不一样,甜而不腻。
“你是说生日和你一起过,还是日子和你一起过?”
“都可以,”陆宣拿了东西回来,拆开包装,是一只录音机和磁带,“不然你还想和谁过?来,哥送你的生日礼物,家里电视坏了,你一个人无聊的话可以听听磁带。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是大人了,稳重点,最好把迪厅的工作辞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那种地方,辞了重新找份工作,离家近的。”
阮棠眉头一拧:“可我是大人了,可以去那种地方了。”
迪厅人杂,对他来说是个小市场,还能认识更多的人,对他存钱有很有利,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年就可以买市中心的单身公寓了,这样就不用挤公共厕所了。
“我又没文化,能干什么?在哪端盘子不是端啊——嗷!”
陆宣再次赏他一巴掌:“不一样……”
陆宣正准备来一次爱的教育,阮棠心道不好,指着燃到底的蜡烛打断陆宣:“快点许愿,蜡烛快燃完了!”
陆宣拿他没法,硬生生咽下话头,许愿前问阮棠:“你不许一个?”
阮棠摇摇头:“你许,许太多我怕上帝他老人家记不住,就不兑现了。”
“好吧。”陆宣也是不客气,大大方方对着蜡烛说出了他的愿望。
他想要好工作,想要大房子,到时再给阮棠收拾间单独的卧房出来,这样就不用两个人挤一张床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希望阮棠能收敛点,安心去学门技术,找个正经工作,踏实过日子。
话音刚落,阮棠“哎呀”一声,眼带责备地瞪着陆宣:“你傻啊,愿望要悄悄许,说出来就不灵了。”
陆宣一呆:“是吗,有这规矩?”
阮棠:“你笨死了。”
蜡烛已经熄了,想重新许已然来不及。
两人坐在黑暗里,浅浅的呼吸声交织着,享受着短暂的宁静。
阮棠支着头,笑看对面的模糊轮廓:“宣哥,我们真的会有大房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