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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赠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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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里一带长长的水域,夕阳西照,微风乍起,掀起点点鳞光。华阳亭便伫立在这一带水域的中央,由一段不甚宽阔的木桥与对岸连接。
南阳王夫人带着几个使女,在桥身中间设一铜壶。自己站在华阳亭内,手执棘木矢,半眯秀目。良久,一扬袖,两支棘木矢便稳稳地插在铜壶中的砂豆上。王夫人唇角微翘,神色颇为得意,旁边一侍女走上前去道:“夫人的技艺真是越来越高明了。”王夫人侧脸,斜瞥那侍女一眼,笑道:“瑞华,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王夫人话音未落,便听见“啪啪”的拍手声,从桥的对岸响起。她有些诧异地抬眉一望,只见全公主孙鲁班一边击掌,一边缓缓踏上木桥,轻笑着说:“夫人何必责怪下人呢。这小丫头说的不错,夫人的技艺真是没话说。”
王夫人一见是她,心里泛起嘀咕,但人已近身前,只能领着侍女朝孙鲁班行礼道:“全公主。”
孙鲁班上前,连忙回礼:“哎呀,不敢当。见过王夫人。”起身后看了看壶中的两支棘木矢,嘴上啧啧赞叹:“夫人投得好壶,本宫想与夫人切磋切磋。不知夫人能否赏脸?”
“公主肯与贱妾游戏,是贱妾的荣幸。”王夫人的一双柳眉弯成了月芽状,急忙吩咐左右:“还不快于公主呈上箭矢!”
孙鲁班接过箭矢,旋即立于方才王夫人所立之处。抬起肘,眯着眼瞄准,却半晌也没有投出去。过一会,她转头朝王夫人道:“夫人,可否请夫人在这投壶之前一道屏风?”王夫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住满胸的愠怒之意,朝身边的侍从递了个眼色。少刻,两名侍女便抬上来一扇云母屏风,挡在孙鲁班和铜壶之间。
孙鲁班这才点点头:“如此甚好。”话刚说完,便一扬袖,矢已离手而去。寂静之下,隔着那一扇描金绣银的屏风,只听得钝物坠地的声音。良久,立于屏风另一端的侍女都不敢报上结果。孙鲁班哎呀一声,双手合十,轻颦翠眉道:“怕是不中吧,杏容,你去瞧瞧,是个什么成形?”
杏容探视回来,道:“公主,偏了半寸。”
孙鲁班娇容微恼,偏过头向王夫人,扬声说:“我输了。”
王夫人一垂臻首:“公主您是隔着屏风投射的,难度高于贱妾,不能算输。”
孙鲁班扬眉,握住王夫人的柔荑,说:“输了就是输了。我虽是隔着屏风,夫人可是一投中两矢的。我输得心服口服。夫人真不愧是个中老手。”
王夫人一听这话,低了眉,两片樱唇虽尽力翘成了优美的弧度,神色却依旧黯淡下来。孙鲁班看在眼底,心里暗自嘲讽:整日无事,只得投壶自娱,天天练习,不成高手才怪。她朝外走了两步,提高声音道:“哎呀,王夫人,你说我该留下什么做赔礼呢?”
王夫人回过神来,赶紧答道:“不过是自娱自乐,公主何必多礼。哪里需要什么赔礼。”
“虽是自娱,礼不能废。”孙鲁班摇摇头,满头的珠翠映着日光水光,闪烁不定,照得王夫人睁不开眼。她定了半响,旋即恍然大悟似的说,“阿,我知道了。”说罢伸手拔下自己头上的珍珠步摇,递到王夫人眼前说:“不如就以这珍珠步摇作赔礼吧。这步摇上所嵌的珍珠是从东瀛搜罗来的,父皇命人制成步摇,我见了喜欢就讨了来。如今作赔礼赠与夫人,才不显得寒碜。”
“公主,这样贵重的礼,贱妾不能收。”王夫人很是惊讶,连忙回辞。
“有什么关系啊,反正都是一家人嘛。”孙鲁班顺手将那晃荡着一粒粒饱满珍珠的步摇插在了王夫人头上,频频点头道:“果然不错。这步摇素净,国丧时戴也合时宜。晦日那天,夫人若是梳个灵蛇髻,再插上这支步摇,一定能深得父皇欢心的。”
王夫人有些错愕地瞥了孙鲁班一眼,伸手抚上那步摇。孙鲁班见她低头沉默不语,抿嘴一笑,即告辞道:“天色不早了,我还要赶回府去。就此告辞了,王夫人。”说罢,便一拉裙摆,转身向桥下走去。
一边走,一边听得王夫人在她背后高声道:“谢谢全主赠簪。”孙鲁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朝左右吩咐道:“回府吧。”接着慢慢悠悠地朝宫门走去。
冬令时节,夜凉如水,整个建业城都点上白色的纱灯,城内的街道都笼上一层渺渺青烟,泛起凄凄的冷清之色。
孙登乘的牛车在青石板上击出一串清脆的蹄声,辗转穿过一条条大街,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太子府。
夜深了,朱漆的木门早已紧闭。他身边的随从跑上石阶,嘭嘭嘭地扣着门环。不一会,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缝,太子府里的管事探出一个头来,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是孙登,连忙下跪道:“太子,您回府拉。”说罢就要朝里面通报。孙登赶忙示意他不用声张,便悄然侧身入了府。管事的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问:“太子要用膳否?”
孙登正要回绝,那管事又道:“良娣在春暖阁里备了酒菜,为太子洗尘,已等了多时了。”孙登诧异道:“良娣还未歇息?”管事的深鞠一躬。孙登心里轻叹一口气,便大步朝春暖阁走去。
春暖阁里灯火通明,中间摆上一宽大的案几,上面盛满菜肴果品。两旁安置着漆床。周良娣跪坐在一漆床上,右手托腮,手肘撑在前端的木几上,双目紧闭。想是疲劳至极,以致在榻上打起盹来。万籁俱寂,只余堂前一个赤红的火盆,烧得滋滋作响。
孙登走到她身前,俯下身,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再看她如画的眉目轻颦,忙解下自己的鹤氅裘覆在她身上。
这一番细碎的动作已将周良娣惊醒,她睁开盈盈美目,望向孙登,嘴角渐渐浮上笑意,轻声道:“你回来了。”
孙登忍不住轻声责备道:“我已派人回来通报,今夜会晚些回来,不必等我。怎么良娣还是等在这里。要是着了风寒,可怎么行?”
周良娣站起身来,伸手抚去孙登脸上的仆仆风尘,淡淡道:“妾身只是想快点见到太子,等不了明天了。”孙登闻言,将周良娣的手拉到嘴边,凑上嘴唇试探温度,然后用自己温厚的手掌将她一双芊芊玉手紧紧包住道:“这么冷的天,你等在这里,手都凉透了。”
周良娣眼眸晶晶发亮,脸上笑意盈盈:“不要紧,妾身心里不冷。”
孙登心中一恸,半晌才道:“夜深了,去歇息吧。”
周良娣垂下臻首,旋即点点头。孙登拉着她往里间走去,却听得她哎呀一声,自己手中一重。转头看时,只见周良娣的身子软了下去。孙登赶忙扶住她,问道:“怎么了?”
周良娣的双颊被烛光映得通红,十分羞涩地轻启贝齿道:“想是在榻上跪坐的太久,如今脚有些麻了。”孙登不禁淡淡浅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周良娣却盯着他的眼睛,有些惆怅地问道:“你这次在建业待多少时候?”
孙登回望她,一字一句地说:“不走了,父皇命我在华林园旁筑一宫室,以后就待在建业,再不走了。”
周良娣闻言,将脸深深埋进孙登的胸膛,一声不响。
这一宿,再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