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晓非列传》皑皑.七

1、（1）

　　她是霍晓非

　　霍晓非，姓霍，名晓非，女，姑苏人士。2002年，不是一个特别的年份，除了方便面从原先的1块涨到1块2，增添了她高三生活微不足道的一点困窘以外，但是这一年却又是不寻常的一年，立秋后一个月她背着不大不小的两驼行李来到离家7个小时车程的东部沿海城市溪州读师范学院中文系。离家感觉真好，她几乎要唱起这首华仔的经典曲目。宿舍南北走向，横着分成四个小间，外间是一个六人宿舍，第二间是放行李杂物和书架的地方，第三间是一个四人宿舍，最里间是卫生间。她在里面的四人宿舍，外间的六人宿舍人员似乎齐全了，一伙姑娘们正斜躺在刚收拾停当的床上歪着脖子套近乎，无非是刚刚脱身的一场高考和陪着她们渡过残酷岁月的偶像明星，她想插句嘴，无奈父母仍在唠唠叨叨着这样那样的担忧，她将行李往床上一扔，转身气势汹汹的说，好啦，你们说的我都记住了，你们没说的我也都知道，快回去吧啊晚了可没车了。父母面面相觑了一番，又额外重复嘱咐了好好学习勿忘父母养育之恩之类的老生常谈，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溪州师院是这个省不上不下的一所二类本科，问起人来使劲想想也依稀听说过，但是如果不提这名谁也想不到这学校，但是对于霍晓非来说能进来已经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结束之后班主任不无惋惜地对忧心忡忡的霍父说，霍晓非这孩子极聪明，若是能花5成心思在学业上考一个本科还是没问题的……霍父闻言脸就垮了，5成，别人不知道他当爹的可一清二楚，霍晓非能花2成心思在学习上他就该烧高香了。班主任又象征性的打了个转折，不过剩下来的时间若是能稍微努点力还是能上一个不错的大专的。霍父受到了一些令人沮丧的鼓舞，当天就钻研了省内的所有专科学校，并左审右察初步决定让霍晓非报当下最火的计算机或者外语专业。

　　考完第一次填写志愿是本科类，那个时候几乎就是敷衍了事，霍晓非随意填了一个省内离家最远的师范学校——溪州师范学院霍父竟然也没有反对，毕竟填了跟去了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若是霍父早先就能料到祖上的阴德在此刻居然能够显灵，他说什么也会把霍晓非留在姑苏念大学的。

　　当成绩出来，霍晓非成了她们班仅有的几个达到本科分数线的学生的时候，全世界的眼镜都碎了。霍晓非连接做了一个月噩梦，不梦见别的，就是俩字——“重考”。死里逃生心内忽忽未稳，在陌生缭乱的无数高考题就快将她吞没的时候，她一身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是梦，又是梦。怔忡间甚至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靠在床头，她又想起了班上一批本科手中攥的优等生，邓新失常，赵雯失常，阮乐失常，钟辉失常，所有承载着老师们厚望的同学都倒在了她的脚下，她仿佛踩着一堆尸体，尽管到达的也不是什么令人得意的彼岸。

　　一个月过去，霍晓非的恐惧和愧疚才稍微减轻了些，虽说按理来讲她没偷没抢没陷害谁着实不需要有这种负疚的情绪。和高中的同学聚会的时候也敢于直视他们的眼睛了，此前的几次聚会霍晓非总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可耻的贼。后来和同学以外的人讲起来，也未免得意洋洋，高考不难呐，实在简单得很，亲戚朋友就夹杂着疼爱和羡慕——哟，这晓非，看这聪明机灵的劲儿哟——

　　不过那个时候的霍晓非确实是这么觉得的，她什么都还没准备就虎口脱身，这高考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从她身边擦过去，她还没来得及感受紧张刺激和疲惫，就这么过去了。尽管，很多年后的霍晓非明白，这个火圈，只要你曾经钻进去过，哪怕时间再短，过程再迅速，还是会留下疤痕，只是有的人痕迹深且狰狞，有的人痕迹浅——一样的是，都是一辈子无法消除的印记。包括从高考延伸出来的挫败和悔恨。

　　动物园

　　霍晓非左右瞧了瞧，只剩一张空床位，紧挨着厕所，她呆了一呆，便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等收拾停当，外面套近乎的姑娘们似乎已经近乎了，窝在东边下床的姑娘那里分享自己的收藏。

　　周杰伦的，你们听，一个马尾的圆脸姑娘把自己的随身听耳塞拔掉，放出外音，哼哼哈兮的音乐立刻蔓延了整个宿舍。

　　哦，我也喜欢周杰伦，我有他的很多海报，倚在床框的一个女孩皮肤非常白皙，说话娇滴滴的，她一指东边的上床，喏，都是周杰伦的。

　　霍晓非洗了把手，也凑过去，近乎讨好的说，我也喜欢周杰伦的，他的歌好听。

　　圆脸的马尾辫立刻漾起笑来，真的啊？看来我们宿舍真是有缘分，我叫谢云，秦州人，她又指着那个贴满周杰伦海报的白皮肤女孩说，她叫魏慧慧，就是本地人。

　　没一会儿，她就记住了宿舍所有的人。徐艳是本省北部的人，皮肤黝黑，长一个大屁股，脸盘特别大，单眼皮，乍一看怪凶恶的，说起话来一股北方的字正腔圆的味道。朱虹和刘海燕都是本地县级市人，朱虹皮肤白里透红，微胖，一只坐在自己的床位上不言不语，旁人来搭腔也只是羞怯紧张地笑，说话声音很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语速稍快点儿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了，大约是因为语言的自卑吧，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人当中显得特别少言少语。刘海燕斯斯文文，短发，驾着一只无框眼镜，只是看着旁人的热闹发笑。陈芳是金陵人，不过是山区的，脸盘超大，徐艳跟她一比就明显少了一圈，脸型像只葫芦，也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是丝毫不怯场，说话跟蹦豆似的不停。柳言也是姑苏人，跟霍晓非算得半个老乡，脸型特别长，还长满了痘痘，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一开口说话却怪唬人，动辄以色列中东暴乱石油涨价911内幕云云，口头禅是：“其实吧……什么什么也不就是什么什么……”语调权威，让霍晓非一听就心生敬畏。还有一个女生一直缩在上床安安静静地理衣服，长得真是好看，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纤细的身材，衣服的质地也是霍晓非从来不敢想的平整熨帖。她叫苗颖，也是本地人，听说是坐小汽车来的，无疑有一个好爸爸。

　　热情外向的谢云将她关于周杰伦的收藏一股脑儿捯饬出来，这是第一张专辑JAY，这是第二张范特西，第三张在最里面，八度空间——她顿了顿，不过第三张我不喜欢，周杰伦的才华到头了，嗯，你觉得呢？

　　霍晓非陷入了3秒钟的窘迫，她被眼前这一堆磁带震撼到了，她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勉强答道，我喜欢娘子还有安静，她转身去自己的破包里翻腾了半天找出一张被听得破损的卡带递给谢云，你咋这么多盒卡带？我这一盒里什么歌都有，还有任贤齐的你瞧瞧——

　　谢云瞪大眼睛，妈呀你这是盗版的呀。

　　霍晓非后来一直把这件事当做一生的耻辱之一，毕竟盗版卡带就像伪造的名牌一样除了彰显主人的低俗，别无他用。其实细想起周杰伦，她也曾经闹过一个笑话，那时还珠格格余热未消一波接一波地续集的时候，她高中的男朋友拿着一盒卡带不无炫耀地对她说，周杰伦的歌，可牛逼了。她将信将疑，周杰伦？谁呀？又不是周杰。当然，后来她变成了所有她身边一票周杰伦迷中最持久的一个，那是后话了。

　　出于对周杰伦的共同爱好，她和谢云很快便亲近起来，至于为什么不包括魏慧慧，这很微妙，也许是因为说普通话的语调，也许是因为话题。拿谢云的一句话来说，魏慧慧开口闭口的名牌，听着就烦死人。霍晓非起初并不觉得烦，因为她压根就听不懂魏慧慧和柳言在聊什么，后来听谢云一说才知道这个牌子那个牌子，渐渐地也觉得有些烦扰，因为这些东西在她，吸收起来太难了。开学之后军训之前的一段日子里，她总能看见魏慧慧和柳言拿着一些极厚的彩页杂志品头论足，凑近一看，她俩就疏离地对她笑，眼角瞄见得无非是时尚服饰或者是夸张的睫毛膏广告。有一天，她一瞄就插进嘴去，什果冰唇膏？我也有一支。魏慧慧懒懒地一抬眼皮说，你多少钱买的？霍晓非想了想，三块，南门外的超市买的。魏慧慧嘴角抽动着发出一声嗤笑，假的吧？我那一支十二块呢。她争辩，一摸一样的呀跟这杂志上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唇膏，很不服气地递给魏慧慧说，你上当了吧？哪有唇膏十几块的？魏慧慧才看了一眼，就气结地递还给她，我这是曼秀雷敦的，你那是什么呀？水美人？这是个什么牌子呀？霍晓非心里想，我还不知道曼秀雷敦是个什么牌子呢，十二块的唇膏？想抢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