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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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奴儿醒来的时候，天尚未亮。
更声遥遥传来，空荡荡的，月以西沉，蒙蒙月色自窗而入，令屋中事物泛着奇异的白光。
花奴儿在帐中没动，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样的宁静也不错。
看了一会儿，她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银茫茫的月光中，抬头向那轮明月看去，暗夜中又酴醾花的香味传来，她不禁轻移螓首，向荼蘼院方向看去。
一望之下，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一条人影自荼蘼院逸出，身法之快，当真如一缕轻烟，只是那身影却臃肿不堪，似是背上负了一人。
花奴儿只见那人背上所负赫然正是季荇城，大惊之下张口欲呼，却见月光之下，女子转过头来，一张素颜如雪，满头披散乌发，，但见她竖起左手食中二指，轻轻向花奴儿摇了摇，眉眼中尽是温柔笑意。只是这样的笑，在花奴儿看来分明带上了决绝的颜色。
季荇城温柔一笑，那人负她越墙而出，花奴儿一怔之间，已失去那人踪迹。当下向萧翰房中掠去，大急之下推门而入，却见屋中空荡，一叶木窗尚在摇晃，却已是追了出去。
出城，迤逦而行。
直到城西一片荒坟中，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轻轻放下背上的女子，扶她坐在一方残破的坟头。
“荒坟苑，鬼神吟，昆蛮奴，薄幸徒”，一直安静不语的女子忽然清吟道，“阁下便是昆蛮奴吧。”
那人裹着长及脚踝的黑袍，转过身来对着季荇城咧嘴一笑，瓮声瓮气道：“我家主人请季姑娘西去一聚，不料姑娘身体违和，又恐萧君不愿肯放行，昆蛮只得出此下策，望乞姑娘原谅。”
言毕躬身一礼，随即转身向乱坟中摸去。但见他在一块残碑上摁了几下，碑旁一处坟头便无声裂开来。他抱起正饶有兴趣看着他的季荇城，跃入那露出的黑洞中，口中轻声道：“季姑娘，得罪了。”
进入墓中，才觉头顶一片月光璀璨。借着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月光，季荇城看见，昆蛮奴竟是抱着自己在一条极为宽敞的墓道中行走。行不多时，就见一座小桥玲珑的玉石莲台。昆蛮将怀中女子轻轻放在那莲台上，低头时只见季荇城一脸淡漠，自己反而有丝不自然了，遂侧过脸去，不再看那张苍白却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的脸，躬身礼道：“季姑娘在此休息片刻，昆蛮去去就来。”
昆蛮奴将黑袍的斗篷拉起，身形原地转了两转，就此不见。
月色越发苍凉冷寂起来。萧翰赶到这片坟场的时候，失去了那人踪迹。他不得不停下来，在坟场中仔细查看。
荒草丛生，四野静得连一声虫鸣都没有，风过树影越发招摇狰狞。忽然一声枭鸣，萧翰蓦然回头，却是一只寒鸦拍着黑翅投进树影里。不过，那乌鸦飞起的树下，却是多了一人。
准确说来，应该不算是个人吧。
直挺挺立在暗处，大氅上一截莹白的脖子格外显眼，纤细的不盈一握，只是这不盈一握的脖子上却空空如也。
萧翰就盯着那细颈上一截空处，沉声道：“鬼惊门人，出来吧。”
夜色中有女子“咦”了一声，似惊讶，似欢喜，幽幽出声：“难得还有人记得奴家这孤魂野鬼，萧公子，妾身失礼了。”
就见那细白的脖子上“呼”的窜起一道火苗，幽绿色的火苗，映的那黑氅都泛着青光。那火光却没有一丝热度，诡异的向上延伸烧灼。火灭时，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来，很美的脸，却没有一丝生气。
肤白不似人色，眉黑犹胜墨染。只是那两片玲珑的唇却呈猩红之色，鲜艳的像要滴出血来。女子便站在树下，向萧翰遥遥施礼道：
“妾，鬼神吟之鬼姬，拜见萧公子。”
她一欠身、一展袖都极为柔美，可萧翰却感觉不到任何生人气，反复站在对面的只是一个美艳的女鬼，举手投足间，满满是死一般的魅力。
盈盈一拜的女子直起身来，月光越发清冷起来了。萧翰就这时惊讶的发现，那张极美的脸，竟是纸做的肌肤。点着丹朱的口唇张合，明明是纸做的容颜，那双眼睛却诡异的转动着。
又是一束火光亮起，火起时，萧翰已知不妙，电驰奔至女子面前，伸手抓去，黑色大氅被抓起，白纸的美人面掉落，鬼姬已然逸去，远远传来她摄人心魄的笑声：“萧公子慢慢玩，恕奴家不能奉陪。”
萧翰一时心中暗恨，既知对方为鬼惊门人，就当提防其魅之术，大意之下，竟让她借纸傀儡逸去。静心搜索这片荒坟，竟在一处坟头发现一朵枯萎的荼蘼花。心中黯然，既悲且痛。立在鬼火点点的坟场中，一时茫然。
在莲台上不知坐了多久，当身体初愈的季荇城渐感不支时，黑暗中传来“吱呀”一声，一个窈窕的影子飘近身来，立在她后面，没有一丝气力可以转过头去看，她只觉得后背一阵森森凉意。
“这位便是当年杀名满天下的季荇城季姑娘么……果然丽色天成”，是个女子的声音。
几乎同时，暗处传出极轻微的走路声，却是昆蛮奴回来了，他的背上负着个麻布口袋，沉声道：“主人吩咐过，不能动季姑娘分毫，须以礼相待，鬼姬不会忘了吧？”
女子一时沉默，内力丧失的季荇城依然能够跟清楚的感觉到身后女子如水般蔓延的杀气。昆蛮奴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与那凌厉迫人的杀气对峙。
许久，方听得女子恨恨道：“好，我不动她。”言毕，杀气宛如潮水般退去。
昆蛮似是松了一口气，待鬼姬去的远了，方放下背后的麻袋。
季荇城不由暗忖：“难道要把我装在袋中不成？”
昆蛮奴从那袋子中取出一盏形状奇特的灯来，是青铜的吧，季荇城暗暗的想，青绿色的灯体，锈迹斑驳，梳着双髻的跪佣，，手里捧着镂空的球形灯罩，灯罩上是繁复的缠枝花卉，该是汉唐古物，她不禁想，要是将此灯摆在蜀庶楼中，大概又会引发锦官城一场赏古风波吧。
昆蛮不语，轻轻扭着那个灯罩。
季荇城眼中，那个极美的球形灯罩就轻轻旋转起来，发出淡金色的光。墓室中飘着凛冽的香味，并不浓的，却是比刀锋更锐利，比寒风更刺骨的味道。淡金色的光球膨胀着，旋转着，她仿佛看见了千里黄沙、大漠孤烟，眼神锐利的刀客，悠远的驼铃，仿佛看见黄河尽头硕大的落日，暗色苍穹下燃起的篝火，以及火光照耀下，舞娘灵活扭动的腰肢，飞扬的红色纱裙……
在这一切关于大漠的景象消失前，她紧紧扣住了腕上的寄愁环。
很清脆的铃声，一阵一阵响起。仿佛梦中，四处奔走，铃声亦四处响起，声犹在耳，却无迹可寻。
睁眼看时，头顶是穹庐大帐，厚实的波斯毯子铺满整个地面，浓密的奇异花纹一重叠着一重。四壁挂着色泽鲜艳的织物。帐中央是一笼并不旺盛的篝火，火焰上方悬着个长嘴铜壶，壶口微微冒着热气，淡淡的奶香便在帐中弥漫开来。左侧有一方小巧的妆台，椭圆的薄铜镜子反射着火光，在暗暗的夜色中熠熠发光。
她伸手轻揉额头，左腕上叮当作响，寄愁环还规矩的在她腕上。。周围很安静，诡异的静着。女子支着额头坐了一会儿挣扎着立到镜前。光线很暗，她看不见镜中自己的脸。
厚实的帘子被挑开，又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回头看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青丝高挽，腰悬彩带，手中捧个金色的盘子。少女动作灵活的将盘中事物摆在案几上，是四碟糕点，以及一壶青碧色的酒。少女转身，对着季荇城屈膝一礼，白皙的面上绽出一个微笑，便徐徐退了出去。
少女的笑容很甜美，可是在季荇城看来，却是甜的诡异无比。她确定自己在少女动作的时候听到了轻细的“嚓嚓”声，如果不是四周过于安静，这样微不可闻的声响真的会被忽略掉吧。
她跟在少女身后出去，离开大帐的一瞬间，她一眼看到的是比锦官城的夜还要冷的月光，以及月光下，上百座和她身后的帐篷一样华丽巨大的毡帐，还有不远处，一个波光潋滟的湖。
少女迈着优雅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着，季荇城也跟着她慢慢前行。每个帐中都传出明亮的灯光或火光。她的周围走过妆容各异的女侍，有的手里提着精致的宫灯，有的捧着玉盘佳馔，，有的执镂空金纹香炉，有的仅仅是立在一旁，手拈鬓发含笑相望。
可是这些美丽的少女往来穿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含着笑，却没有笑声。
人来人往，世界却如此安静。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陷入了梦魇。在楚门的两年里，她经常做的噩梦，情形与此何其相似。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是两个不小心撞在一处的结界，可见人而不能闻声。
少女突兀的停了下来。梦游般在她身后行走的季荇城，几乎撞在她的身上。她急忙伸手扶向少女，心中叹道：“居然连路都走不稳了，季荇城啊季荇城，你当然不能再呆在锦官城了……”
右手传来很奇怪的质感。少女一动不动的站着，隔着轻柔的纱衣，季荇城触到的是光滑冰凉的肌肤，以及坚硬的少女的肩头。
心中诧异，吃力的绕到少女面前，只见她粉面含笑，怀抱金盘，一切动作都凝固在她停下来的那一刻。季荇城探手轻轻抚着少女的高髻，随即双手在发根处轻轻揉动。那华美的云髻居然松动了，钗环叮当作响，整个发髻便齐齐松落在季荇城手中。
口角含笑，怀盘而立的绝色少女，脑后居然是个漆黑的洞，以及洞中静止的铁骨峥峋、锋锐交错繁复精致的机关。
美丽的少女，居然是个人偶。
那么，季荇城举目望去，上百营帐间穿花蝴蝶般往来的少女，都是人偶呢？
玩偶的世界，似乎只有她一个是活人。
月光更冷一分，照着面前人偶女侍的脸，那微笑似乎都诡异起来。
她就在这个玩偶的世界里，静静地想着：“那么，我是在哪里？”
陡然间，所有玩人偶都停下了动作，像是在某种力量的引导下，它们齐齐向季荇城看来。一时间，无数精致美丽却毫无生气的脸向她靠近。靠近了、靠近了，那些机械牵引下甜美而生硬的笑容，让她心中止不住的恶寒。
美丽而妖异的人偶向她优雅的走来，在她身前三尺处，齐齐停下，安静的看着她。或许不应该称之为看。完美却没有生气的躯体与她虚弱不堪的身体对峙着。
月光下，这是多么诡异的一幅画面啊。
白衣散发的女子，立在无数妆容精致、穿戴华美的人偶中，仿佛剑拔弩张，又仿佛在交谈在倾听。
像是一场荒诞的梦。如果是梦，那么，快点醒来可好？
不知何时，月以中天。不远处的湖中，忽然响起了水声。陷入梦魇的女子，艰难的把目光从微笑凝视她的人偶身上收回，投向银光澹荡的湖面。
湖边不知何时靠了一叶轻舟，翘起的船头船尾，以及船上立着的青衣女子，像是从江南摇出来的一幅画。女子下得舟来，掌中一物凑之唇边，似是吹响了什么东西，可事实上，季荇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不过一刹那间，所有人偶重新动了起来。
没有那些绝美非人类面孔的注视，季荇城仿佛从那场梦魇中苏醒过来。压抑而没有生命的世界，无声息的笑容，甚至让她在某刻质疑自己是否也否也是一个人偶而不自知呢？
青衣女子行至季荇城面前，敛衽一礼，盈盈拜道：“我家主人请季姑娘上船一聚。”
这一回，她确认这个女子不是人偶。湖中心，不知何时浮起一艘画舫，她几乎是满心苍凉的跟着女子上了轻舟。舟身轻巧，仿佛只是一叶浮萍，向着画舫行去，带起一溜鸟羽般的水纹。
几乎是拼尽力气才上得画舫的季荇城，站在甲板上时，巨大的眩晕突袭而来，她几乎站立不稳，软软的朝船舷靠去。
青衣女子抿着嘴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却也未曾伸手相扶。
太过辉煌华丽的灯光，刺疼季荇城的眼睛。只是在她靠向船舷之前，另一双有力的手，已经将她牢牢扶住。
“姐姐，小心了。”
这个声音就这么勾起了季荇城噩梦般的回忆。回过头去，那个俊美的几近于妖异的少年，让这个极度虚弱的女子终于丢失一贯的淡漠态度，她用一种荒凉的语调幽幽道：“是你……”
松松穿着件银色长袍的少年，嘴角上翘，弯出个好看的弧度道：“是啊，姐姐，是我呢。”少年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委屈，“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整整五年吧，你跟他走了以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我说过，即使你到天涯海角，即使你在深山莽林，我都会找到你，你看，我没骗你吧，就算你躲了我三年，现在还是被我找到了吧！”
季荇城的心就这么冷了下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挣开少年的双手，“尹银，既然知道我是刻意躲你，还找我作甚？”
少年的脸上笑意盈盈：“因为，这样好玩啊。而且，我喜欢姐姐，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啊，这样你才能嫁给我嘛。”
季荇城虚弱的扶着船舷，一时无语可对。
这个少年的心机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深沉，可是偏偏一幅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在楚门的第一年，随萧翰出玉门关，在茫茫西域建立楚门的关外势力时，遇到了这个少年。
是在大漠王哥舒乾的宴会上吧。那时候这个惨绿的少年，一如眼前，松垮的穿着银色的袍子，腰间一条玉带，双眼媚长，就在来往的宾客侍女间睨着她，令那时好战嗜杀，是的，应该可以说是嗜杀的她，怒意勃发起来。
她几乎是要长身而起，将他斩于剑下。可是萧翰却按住了她的手，以及那脱鞘而出的水色长剑，萧翰立起身来，却是举杯向那少年遥敬。
惨绿的少年极尽妩媚一笑，那样的笑容令她心底都生出恶寒来。
从那一晚起，这个少年，，便成了她的噩梦。是的，即使在她离开楚门，即使她离开长安，即使她在锦官城静静过了三年，这个少年，依然是她的噩梦之一。
在楚门的第一年，她跟着萧翰四处征战，是的，那年，楚门的势力空前扩大，终于成了长安城中一手遮天的大派。那一年，灭门、灭帮、斩尽杀绝的事情，她没有少做。那一年，她忘记了背离唐魅、跟随和尚闯荡的种种，她只要杀戮，她要的是忘记。
可是，每每她宛若修罗，浴血杀戮的时候，那个少年总会出现。少年的样子始终是惨绿暗淡的，只有看见她赤足散发，手执长剑时，少年眼中便发出惊艳的光来，仿佛浴血的女子是他心中的天神般。
那半年的杀伐之中，她是一把锋锐无比的剑，往往于千军万马中斩得敌首归来，意气风发掷于萧翰案前。萧翰看到的是嗜血嗜杀的她，而这个少年，看到的还有每一场杀伐后，独处的落落寡欢的她。她知道少年在暗处看着她，可是肆意杀戮后疲累而倦怠，她是想麻痹自己呢，她厌恶这个惨绿的少年，却从未在那个时候对藏匿的少年露出任何一点杀气，因为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只有那个人，那个让她叛离了唐魅却又丢下她入了佛门的和尚。
在楚门参与最后一场杀戮，她在那个染血的庭院里立了很久，她是在数这一年里，剑下亡魂的数目，她记得很清楚，她知道，和尚的天职就是度化江湖之上杀业深重的人出世。她用这种简单但是最直接的方式逼和尚出来。
那个白天，是她最后一场杀伐，她以为，这样罪业深重的自己，终于可以逼他现身吧。可是，整整一天一夜，他没有现身。她立在庭院里，日落了，月升了，和尚没有出现。
她浑身上下的怨气吓走了萧翰遣来请她回去的人们。
少年在夜色四合时，终于从暗处走了出来。女子的剑就这样突兀的脱鞘而出，架在他纤细的脖子上。
“你看够没有？”几乎心死的女子，又倦又冷的问道。
少年便用那长而媚的眼睛看着她，并不说话。
“我讨厌你的眼睛，小鬼，你一直在看我。”女子的语气就激烈起来，“我帮着楚门扩张，杀了这么多人，你全看见的，你还要来送死么？”
少年就那么惨惨的笑了，他说：“我知道，我喜欢你的样子。我知道你在等，你杀完人后，像是在等某个人来救赎。”
季荇城的心就颤了起来。是么，我是在等待他的救赎么？可是，他已经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就这样微微失神，少年便以从她剑下脱出。下一刻，她被少年紧紧抱在怀中。猝不及防的，少年冰冷的唇吻了上来。
女子自是大为恼怒。这个惹人生厌的小鬼，该死。只是，她以无法挣开。
少年的手法很快，就在抱住她的刹那，点了她四肢的穴道。季荇城就这样又惊又怒的看着他陶醉的吻着自己的唇。
少年很贪心的辗转吮吸着，甚至用舌尖轻轻探着她的编贝细齿，然后霸道的撬开她的齿，用柔软的舌尖触着她的舌。
“我喜欢你。”她听见他说。她的怒意仿佛野火般蔓延，却无力挣开这嚣张少年的怀抱。
许久之后，少年终于以一次深深的吮吸和纠缠结束了这个长长的对她来说仿佛噩梦的吻。她的眼里是要将少年挫骨扬灰的忿恨。
“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好想把你抱回去呢，可是我不敢，我只敢吻你。”少年已经放开她，飞身离开时，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会一直跟着你，看着你，直到，直到你愿意嫁给我。”
季荇城的怒意就那么毫无预兆的灰飞湮灭，她不由的、心丧若死的想：“和尚，你可曾这样想过？”
所有的幽怨和忿恨就那么毫无预警的消失。
自暴自弃的投入杀戮，想要麻痹自己，原来竟是那么傻。他入了佛门，自是四大皆空，你亦不过是这空空中一个而已。他已不再是这世中人。
你原本也不是这世中人。
何必两相苦呢？
那晚，她立在院中，直到萧翰不放心亲自而来，才将她接了回去。只是，她为何被点中穴道，绝口不提。
从那以后，她变了。不再心狠手辣，不再杀戮生灵，她完全变回了和尚出家前，自己的散仙性子。有意无意的淡出楚门权力中心，最后和同样厌倦了征伐的楚痕互称兄妹，在第二年，两人留书离开。
从此不知踪迹。
没想到，这个恶魔般的少年尹银，竟然出现在这里。
季荇城终于觉得自己与这少年命星相冲。那时她嚣张跋扈，功力之强尚且被他算计，如今内力尽失，仅仅是走路都费力无比，他又会想出什么诡计算计她呢。她看着他狭长妩媚的双眼，一阵寒凉。
“姐姐别再退了，再退就要掉下船了”少年关切道。
季荇城就扶着船舷，隔湖看着岸上来往穿梭，宛若生人的玩偶。
“好看吧？姐姐，这些都是我做的呢。”少年仿佛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得意的玩具。
可是，那对季荇城来说，更像是个噩梦。甜美而机械的笑，灵活的眸子，没有声音，对，没有声音。
“你制造这些人偶做什么？”她忍着心底一阵一阵向上冲起的恶心欲呕感问道。
“好玩啊，姐姐，这么多听话的人呢，你让她们往东，她们绝对不会往西。她们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下了命令。姐姐，你说，她们是不是比人可爱的多？”少年一脸期待的问。
女子生出荒谬之感来，才从一场梦魇中出来，又进了另一场真实的更加不可预想的噩梦。对着这个恶魔般的少年，女子第一次生出无可奈何之感来。
“姐姐失了内力，大漠风沙逼人，进船舱好不？”少年一脸关切的伸手来扶。她根本没有一丝力气避开，只能任他扶着进那金碧辉煌的舱中。
“哥舒乾准你这么闹？”，季荇城觉得，如果不找到一个可以让他顾上说话的话题，他应该不会这么近的盯着自己看了。
少年果然把那双媚人的眼睛拿的远些，轻笑道：“哥舒么？呵呵，姐姐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大漠王是我呢!”
季荇城豁然抬头看着那张妖魅般的脸，“你是大漠王了？哥舒乾呢？”
“哥舒嘛，他与大食的刀客结伴而行，西去已有两年。怎么，姐姐挂念他么？”少年的眼中忽然就长出动荡的情绪来，宛若湖中飘摇的水草，澹荡而风情万种，“可是，姐姐，你现在最应该想得是我呢……”
季荇城就忍不住满眼怒意看他，竭力推开他捉着自己手臂的双手。少年的脸上现出痛苦而懊恼的神色来，“姐姐，不要这样看我，你这样看我的时候，要我忍住不吻你，实在是这辈子最痛苦的事。”
此语一完，女子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竟脱开他的臂去。没有任何倚靠的季荇城，满心怒火一身寒凉的立着，看着少年狭长眉眼中的笑意，竟再也立不稳，生生向舱中厚实的织锦地毯倒去，心中暗想：“应该不会摔很痛吧……”
少年的动作真的很快，堪堪触地时，他以将女子牢牢揽在怀中。他在季荇城耳边轻轻笑道：“姐姐，还是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言毕，将女子打横抱起，口中犹笑“姐姐好重！”
面对这个恶魔般的少年，女子很清楚的知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应该是最好的办法吧。只是，置之不理，不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章法来吧。
果然，抱着女子慢悠悠行走的少年，低头附耳笑道：“姐姐，如果可以一直抱着你，一直抱着，直到你嫁给我的时候，抱进洞房去，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呢。”
季荇城闭目，只做未闻。
少年踢开舱房精巧的木门，径直走到床前，除去季荇城脚上鞋袜，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季荇城便睁开眼来，安静的看着他，眼中尽是逐客之意。
“我不走的，姐姐，我要陪姐姐睡。”少年一脸天真的说着，满眼是笑的躺在女子身旁。季荇城就撑着坐起来，拎过一个枕头，狠狠砸在他脸上，不说一句话，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然不可犯的气息。
少年懊恼的跳起来，口中叫着：“很疼的，姐姐，真怀疑你的内力是不是真的没了，还是唐魅那家伙的毒不管用了。”
看着女子手中的枕头又扬了起来，作势欲扔，少年忙跳开去：“好啦，别打了，我走还不行么，姐姐……”
女子放下枕头侧身向里睡下，不再理他。
少年终于怏怏出去，满脸不甘神色。忍不住回头看时，只见那个窈窕纤细的影子埋在蓬松柔软的锦被中，不禁一声长叹，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西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