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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佛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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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该是一片轻渺的银色。似有人轻轻走动,细细说着话。然后那片银色晃动起来,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掌轻轻覆在她额上。幽幽凉气就扩散开来,她觉得异常的舒服。
有人在说:“药性过了,城小姐应该很快可以醒过来了。”
那只覆在她额上的手似要离开,她却喜欢那冰凉的真气冲脑而过的舒坦,似是希望那只手莫要离开,便下意识的抬手轻轻握住了。
那人惊异的“啊”了一声,急忙拂开银纱帐,只见床上女子微微睁着双眼,似在适应屋内光线。
“荇城醒了!”那人喜到,伸出右手小心翼翼扶她坐起来。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个穿着白色百褶裙的少女,明眸皓齿,冰雪聪明的样子,巧笑嫣然道:“城姐姐终于醒了,韵儿担心死了!”
花奴儿身旁立着个青衣白发的老者,季荇城知道他是楚门中的神医孤鹤,心知这些日子他一定竭尽心力为自己祛毒,便欲行礼致谢。孤鹤却忙道:“荇城小姐勿要如此,折杀老朽了!况且毒质刚尽,小姐还是静养为妙。”
转头时,就见萧翰侧身坐在床沿上扶着自己,眼中尽是温柔关切之意。他的左手还被自己紧紧握着。季荇城便忍不住一声轻笑,轻轻放开。这一声笑,却让原本神色自若的萧翰扭捏紧张起来,不知道把左手往哪放好,白皙的脸上居然飘起一丝红晕。
一旁的花奴儿满脸揶揄的看着他,那表情像在说“你也会脸红啊?”
孤鹤悄悄退了出去。花奴儿一脸不舍的对季荇城道:”城姐姐,你先休息。韵儿晚点再来看你”,言罢转身出门,临走前向自己的亲哥哥用力眨了眨眼睛,随后一脸坏笑的跑没影了。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季荇城靠在萧翰肩上养了一会神,方淡淡道:“我是怎么到这来的?”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萧翰低低叹了一声,道“和尚送你过来的……”她似是早已料到,不过要他口中证实罢了。心中泛起淡淡的欢喜。抬眼打量四周,只觉房中布局与摆设格外熟悉。透过镂空雕着双鲤莲花的窗棂,她看见院中一架荼蘼开得繁华。
银纱帐,龙涎香,荼蘼架。
仿佛又回到了洛阳楚门总坛的荼蘼院,仿佛那两年叱咤江湖争霸天下血雨腥风的日子重现。她忽然有些失落的问道:“这是楚门在成都的别院?”
萧翰应道:“是”。
他忽然有些走神仿佛看见三年前的某个午后,他手里捧着一盆洛阳最名贵的碧玉牡丹走进荼蘼院送与她,却被她一句“不喜富贵物”婉拒。她不知道,为了那棵牡丹,他花了多少精力财力,如此轻描淡写的拒绝,令那时年少得意的他第一次知道伤心为何物。他并未就此气馁,千方百计套出她喜欢荼蘼的话来,便急急找了洛阳城最好的花匠,栽了满院。
于是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就这么看着满院繁花似锦,忘了江湖,忘了杀戮。然后人困神倦的她在荼蘼香中靠着他睡着了。只有她睡着的时候。脸上才会自然流露出少女的天真,少了清醒时的冷漠与淡然,更堪人怜。
“你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女子轻轻道。
萧翰看着她欲言又止,终于什么都没说,轻轻放开她,转身出去。
刚刚祛尽毒质的身体极端疲软,喉中如火烧般干渴难言。女子抬手想要攫取一丈之外桌上的杯子,可任凭她如何发力,那细瓷的茶杯仿佛在桌上生了根,纹丝不动。顿了顿,仔细看着自己的手,修长洁白的手指与平常并无两样,只是,她已知道,唐魅的“碧落黄泉”让自己失去了什么。
别院的另一间屋中,萧翰靠在椅上,面有忧色的看着身旁的老者。孤鹤忧心忡忡道:“唐魅新配出的‘碧落黄泉’虽不是毒药,却可以禁锢人的内力令真气无法聚合,甚至别人输进的内力也一并吞噬。”
萧翰道:“没有解救的方法么?”
“我从荇城小姐的血中找出了‘碧落黄泉’的配方,却不知道其各自用量,稍有差池,不但不能回复荇城小姐功力,反而会散功而亡……”
“唐门的毒”萧翰清瘦的脸上现出决绝的神色,“荇城若不能痊愈,我定入主蜀中,另唐门无立足之地!”
傍晚时,天边燃起了大片绚烂云霞,映的青瓦白墙都暗暗泛着红光。
季荇城斜斜靠在床上。穿窗而入的霞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她轻轻拂开垂地银纱帐,下床坐到了窗前的绣墩上,抬眼看着院中灿烂繁华的荼蘼。
铺散的裙裾,委垂在地长发,眉目安然如画。她抬起手来,对着晚霞看臂上晶莹洁白的寄愁环。
站在门外的萧氏兄妹,看着房中情形,仿佛痴了一般。晚霞中的绝色女子,此时少了一分世外散仙的韵味,多了一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萧翰静静的看着。他皓腕上的寄愁环令他满腹酸涩。良久,他吩咐身边的妹妹:
“你去陪陪你荇城姐姐吧。”
聪明如斯的萧韵儿如何听不出他语中苦涩之意。这一次,她破天荒没有胡闹,乖乖点头,向房中行去。
而那一袭青衫飘摇,瞬间不知去了何处。
穿着白色百褶裙的少女刚刚走进房中,窗前的女子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转头向萧韵儿温暖一笑,犹如一朵白莲盛放在傍晚天光中。
少女掇了一只绣墩坐在她身旁,以手支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季荇城与之对视,柔声道:“你看什么?”
花奴儿粲然一笑:“看我的荇城姐姐啊!”
“你以前不是经常看么?”
“以前的荇城姐姐都是一副世外散仙模样,美则美矣,不带烟火气,常令人如瞻仙颜,不敢亲近;可是今天,我却在姐姐脸上看到了另一种美丽呢,甚至说是妩媚。我怎么不能多看一会呢,兴许以后又看不到了呢!”
花奴儿说完,随即叹了长长一口气,似乎有万千感慨直待抒发。
季荇城听完,微带责备轻声道:“就你会胡说”,伸出玉指向花奴儿额上戳去,少女竟轻松逃了开去。季荇城盯着自己的手笑道:“我倒忘了,你荇城姐姐现在是个没有一丝内力的人了。”
花奴儿听着她的话中似乎有萧索之意,一时竟愣在当地,不知拿什么话来说为好。
“韵儿过来。”季荇城向着逃到门边的花奴儿道,“我有话问你。”
才逃出成都府就被再次哥哥抓住带回别院的花奴儿,百无聊奈的站在庭中,看着一池红莲盛放如火,手里拈着鹅黄色的花蕊抛在碧玉般的池水中喂鱼。
满身是血伤痕累累的和尚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她面前。花奴儿悚然一惊,一眼看见和尚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子,一声惊叫便生生咽了下去,抢上前来细看。而她脉细沉稳,仿佛只是睡着了。和尚受了很多伤,黑色的僧衣都被血浸透,凝固成坚硬的血块。
花奴儿看过去时,发现他竟是个极为英俊的和尚,剑眉星目中,隐隐有着宝相佛光。她不禁想,这人没有出家前,定是江湖上少有的潇洒人物呢,说不定连哥哥都比不过他。
满身是伤的和尚对手足无措的花奴儿说:“施主,尊兄在否?”
回过神来的花奴儿便欲向房中叫唤兄长,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我在这里。”
突然出现的萧翰满目惊讶的看着浴血的和尚和他怀中的女子,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便被忧虑和关怀代替。
和尚浑身是伤,和尚的修为与他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过之,能战的这般辛苦,对方修为亦是惊人。他沉声问道:“荇城怎么变成这样?”
他下意识的伸臂,想要接过和尚怀中女子,却被他轻轻让开。和尚只是问:“施主,可有安置之处?”
他一怔,方颔首道:“随我来。”
绕过红莲盛开如火的池塘,走过逶迤的白石小径,穿过大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他们站在了荼蘼盛放的院中。萧翰推开雕花的木门,让抱着白衣女子的和尚进来,平日嬉笑打闹的花奴儿一脸深思颜色跟在后面。
满身是伤的和尚把女子轻轻放在床上,然后立在床头,低低的颂起经来。花奴儿惊讶的发现,和尚虽浴血而来,但他怀中女子的身上却没有一丝血迹。这个佛门弟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碰触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血腥气,即使自己因此伤痕累累。可是,如果他这般护佑她,为何又出家入了佛门呢?
花奴儿百思不得其解,把目光投向哥哥时,看到了他身旁的孤鹤。
孤鹤看到床上昏迷的女子时,居然怔了怔,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个三年前突然离开不知所踪的女子此时正真实无比的躺在帐中,心中顿时莫名宽慰。
“有劳施主。”和尚向他礼道。
诊断良久,孤鹤方谨慎道:“荇城小姐中了六种剧毒,这六种毒物互生互克,毒性隐去,却在加入一种药媒后,变作天下第一散功之药。这些药中当有一味碧游花,为唐门独有。”
萧翰脸上怒意勃发:“是否唐魅?”
和尚不答,静若寂灭。
孤鹤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三寸来长晶莹剔透的水晶管子。“老奴取些荇城小姐的血液,以便试出毒材用量。”说毕抬起季荇城的右手,用一根银针在她指尖扎下,鲜红的血液便缓缓流进水晶管中。那管中不知摸了何种药物,血液在其中并不凝固。
取血完毕的孤鹤自怀中拿出一颗暗红的药丸喂在女子口中,“这颗丹丸可暂时压制毒性,至于能否解小姐所中之毒,只有看能否配出解药了。”
萧翰点头,“有劳孤叔叔了。”
老人起身出去,萧翰却也跟着走了。花奴儿一时不知是跟着出去还是留在房中。犹豫一会,还是蹑手蹑脚的出去了,却未走远,趴在床上偷偷看着房中二人。
满身是伤却挺拔依旧的和尚立在床前。花奴儿惊讶的发现,他的后背居然还在流着血。她想,他一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甚至是生死之战,才保的荇城姐姐周全。
少女忽然就羡慕起来。
和尚低下头,他是在仔细看女子的脸,仿佛要将那张素颜刻在眼中,或者心中。他的手中捏着一只白玉环,轻轻地摩挲着。花奴儿就惊讶的看见那环中居然涌起了海潮般的水汽,刹那之间,和尚周身已是一片氤氲。花奴儿不禁又惊异又后悔,为何当初寄愁环在自己手中时没发现它如此有趣,心中不由暗叫,可惜啊可惜。
湿湿的水汽漂在季荇城周围,湿润的唇像是一朵含苞的花,披散的头发带着微微潮气,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和尚扶起昏迷中的女子,把那水汽氤氲的玉环戴在她纤细苍白的腕上。他伸出手来,与她指掌交缠。
窗旁的花奴儿就惊讶的看到无数游丝般的碧色就在季荇城露出来的臂上蜿蜒,然后缓缓向水汽氤氲的玉环漫过去,像无数细长的水蛇游进大海。洁白的环身很快泛起幽绿的光泽,在雾白水汽中,像某种夜行动物的眼睛。
那团绿色在环中冲撞翻滚,却始终不曾化去。和尚英挺的眉皱了起来。
几乎同时,那碧色如脱缰之马,溃堤之潮,床胖的花奴儿见此情景几乎叫出声来,出乎意料的,那碧色并未反噬季荇城,而是顺着她的五指,直直向和尚倾泻而去。
他竟将“碧落黄泉”的毒生生逼入自己体内。
昏迷中的女子似是有所察觉,眉间涌起一丝痛苦。
只那一瞬间,绝大多数的毒质被和尚以寄愁环为媒,移到自己体内。白皙英俊的脸上一丝碧色闪过,他放下昏睡的女子,立起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转身,望向窗边探头探脑的花奴儿。花奴儿顿时大窘,,恨不得找个墙缝将自己塞了进去。
正欲逃开去,就见和尚向她单掌执礼:“还请尊兄悉心照顾,贫僧告辞。”语毕,径自走出门去。
花奴儿一时大急,想也未想便追了出去。和尚走的不快,但她无论如何提气都追不上,刚出荼蘼院,便消失不见,没有一丝痕迹留下,仿佛他从未到此。
可是屋中昏迷的季荇城却无比真实的躺在银纱帐中。
自负轻功一流的花奴儿不由大感沮丧,气呼呼回屋坐在季荇城身边端详那寄愁环,心中疑惑无数。她一时兴起,从在成都办事的唐影手中盗走寄愁环,引来一干唐门高手追杀,连累一直暗中保护她的安伯送命,好在后来藏身蜀庶楼,楚痕为她挡掉大部分的来犯者。但那寄愁环为何会在唐影手中,和尚为何如此熟悉那环,即使精明如她亦无法想得明白。
少了大半的毒质,孤鹤治疗起来便显得轻松得多。三天后,女子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听完花奴儿叙述的季荇城像是瞬间明白了很多,一贯冷静的脸上竟是似喜还悲的神情。内力被禁锢且毒质港祛尽的女子,身体一时竟疲弱不及常人,在妆台前坐这一会儿,竟有眩晕恶心之感。
花奴儿早已看到,连忙跳起,扶着季荇城回床上躺下,口中道:“我去叫孤叔叔过来……”,便欲转身出去,不料被床上女子伸出银纱帐的手轻轻拉住,只听他低声道:
“韵儿,不用。”
花奴儿便再也踏不出一步。她赌气似的坐在床前,咬牙切齿的对季荇城道;“韵儿不明白,城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即便没了内力,一样可以活的很好啊……”
帐中女子似是失笑道:“韵儿,你以为我厌弃了?”
少女接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帐中女子沉声道。
花奴儿不死心:“那是什么呢?”
帐中人一时默然,许久方听她淡淡道:“你不明白。”像水一般平静的语调,花奴儿却听出了铺天盖地的惆怅。
“你知道‘佛劫’么?”帐中人问。
花奴儿反问道:“什么是‘佛劫’?”
女子却不再回答,慵懒道:“韵儿,回去睡吧。”花奴儿只得满心不甘蹑手蹑脚的出去了,轻轻拉拢高大的雕花木门,在花影扶疏中,一路出了荼蘼院。
“佛劫……”萧翰轻轻敲着桌子,在明亮的烛光中念着这两个字。
“韵儿,你城姐姐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皱着眉向身旁的妹妹问去。
以手支颐,一脸倦色的花奴儿嘟囔道:“是啊,荇城姐姐就是说的这两个字,我还以为……”说到后面声音小了下去,萧翰不由向她望来,只见她眼帘微合,竟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