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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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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霍?
卫霍!
刘询猛的站了起来。
他盯着霍成君,双眼微微泛红:“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霍成君垂下头,不让刘询看见自己眼中的神情:“这是……先父的……”
霍光!霍光!
刘询粗重的喘了两口气,努力平抑住快要失控的心情:“他将此物交给你的时候,说了什么?有没有交待来历?”
霍成君摇了摇头:“先父只说此物非同小可,须得好好收藏,切不可有所损伤。”
“非同小可……”刘询重复沉吟着,心底却在冷笑。
此物不过是孩童的玩物,有何非同小可之处可言?无非是来历不凡,主人不凡罢了。
刘询起身拂袖而去,将要踏出门口的那一霎那,却又站住。他看着院中葱茏的花木,突然开口:“昭台宫原本也不见得如何出色,没想到经过这些年的修整,倒是有些模样了。”
霍成君心里一紧。她毕竟和刘询做过几年的夫妻,对他的性情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加上这十二年的幽居生活,每当长日无聊,或夜不能寐时,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刘询的一言一行,不知多少次在她心头浮现。但想的久了,便渐渐的从刘询的一言一行中咂摸一些出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来。因此,她能轻易的听出,刘询此刻的语气中蕴含的不祥。
“朕听说,”刘询说了三个字,忽然停下,过了一会才慢悠悠的开口,“云林馆这些年荒废了不少,你就把那里也整修整修吧。”
“陛下!”霍成君猝然抬头,嘶声呼喊。
“你住口!”
刘询猛的转过身,他瞪着霍成君,神情几可说是狰狞。
“朕已经很宽待你了!”
“杀光我所有的家人,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无人问津,这就是陛下所说的宽待?”
刘询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像喝醉了一般,踩着零乱的步子走到霍成君身边:“可你也曾经掌管后宫,母仪天下!”
霍成君一震,她看着刘询,不再说话。
“怎么,这个时候觉得不值得了?”
刘询看着霍成君渐趋灰白的脸色,咬牙笑道:“晚了,这世上,没人能占尽天下的好处!”
刘询说完,缓缓退后两步,恢复了一脸漠然的无情神色。他转身离去,再不回头。霍成君看着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慢慢的伏到地上。
晶莹的水滴,一滴滴落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
陛下,不!病己,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永远都不愿意去相信,此刻我心中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才会如此愤怒,因为在你的心中,被废去皇后尊位、贬为庶民的我,本不该活的如此悠然!
可你放心,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霍成君抬起头,她看着屋外一树飘落的艳红花朵,有些茫然的目光渐渐晶明,最终而至平静坚定。
刘询坐在车里,不断的摩挲抚弄着手中那对短剑,眼光却牢牢的胶在那个“霍”字上。
这个字刻得骨架匀称,结构沉稳,但四平八稳的外表下却掩不住骨子里与生俱来、目空一切的张狂傲气。刘询看着它,慢慢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霍去病……”
除了曾被孝武皇帝称赞为“天生富贵”的冠军侯,还有谁能刻出这样一个“霍”字?
而一向目下无尘的霍去病,为什么会亲手在一件孩童的玩具上刻下自己的姓氏?
不是霍光,霍光身前身后所遗留的物品,他都曾经一一过目,虽然有不少玩器之属,却没有第二件上刻着这样的字迹……
刘询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霍然睁开了眼睛。
“是……”后面的话,他生生吞了回去。
“陛下,什么?”车外伺候的石显听见刘询的声音,生怕是他要什么,连忙凑到车窗边问。
“没什么!”刘询心烦意乱的回答,他正要叫石显退下,心中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他从怀中取出那只青玉小猪,递给石显。
“把这个送到少府,叫他们仔细辨认一下,这到底是何种玉石,孝武皇帝在日,是否曾经带出过宫中的玉料。”
“诺!”石显小心翼翼的接过玉猪。
关于玉料来历的调查出乎意料的顺利,石显在第三天就将奏报送了上来。
雕刻玉猪所用的青玉确实是少府所藏,刘彻也的确曾从少府库中带出过一块玉料。时间是在——
“建元六年……”
刘询向后仰倒在御座上,他心里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失去目标的茫然和困惑。
如果这只玉猪是在建元六年制成的,那么,它的诞生必定和卫太子、霍光、甚至霍去病都毫无关系。
刘询缓缓闭上眼睛,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沉向下,最终堕入自己也抓不住的深渊中。
一片昏然的迷乱中,他忽然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笑着:“这个多少钱?”
刘询霍然转身。
身后,身着蓝衫的少年正握着那只石猪,脸上是春风般温和的微笑。
刘询有瞬间的不知所措,随后,他迟疑着接话:“你……要?”
少年点了点头,他将石猪放在掌心托高,与自己的鼻尖齐平,凝视了一会,突然伸手轻点石猪的脑袋,点漆般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他的嘴唇微微开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刘询分明知道他在说:
“彘儿……”
刘询猛的翻身坐起。
他瞪大眼睛,惶然四顾,可四周都是他熟悉之极的物品和陈设,那两只小猪和一对木剑都好好的放在案上,四周空无一人,更没有什么蓝衫少年。
“是梦……”刘询喃喃自语,这样告诉自己。
可那个影子是如此的鲜明,以至刘询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栩栩如生的看见那温润谦雅的面貌,那春风和煦的笑容。
刘询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真实的让他惶恐的梦境,油然而起一种庄周梦蝶的恍惚感觉。
“陛下!”石显略显惊慌的呼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刘询的思路,他不悦的回应:“何事?”
石显小心翼翼的快步走近,跪倒在地:“刚刚昭台宫来报,霍……霍……”他犹豫着没有说下去,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被废的皇后。
“她怎么了?”刘询的语气有些微的不耐。
石显深深的埋下了头:“她……她自……自杀了!”
“知道了。”
隔了好一会,石显才听见皇帝略显平板的声音,他无法推知此刻皇帝的表情,更不敢抬头去看。
“你去,好好葬了她吧。”
“诺。”石显低头退出殿外。
高大沉重的殿门缓缓掩上,和四周的墙壁一起,围住刘询单独的身影。他默然独坐了一会,缓缓移到案前,拿起一柄木剑,轻轻摩挲着那个张扬的“霍”字。
纵使天生富贵,纵使权倾天下,如今,却是零落成尘,无处可寻。
而你最后留下的,也许是你这一生最珍爱的东西,也只能托庇在这汉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