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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之四 ...
之四
静女其姝,俟我城隅
姜悠自述:
父亲,真的去歇息了!
生活对于我来说,除了三年素服,似乎没什么变化,母亲依旧冷淡,昭的怀抱就像父亲一样温暖,父亲偷懒,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等我们。
当重新换上彩色的裙褂,温妪说昭就要成亲了,再不许我半夜睡醒跑去王殿。四季更迭,我能找出好多理由跑去王殿,打雷、下雨,雪落在瓦上了,夏虫的鸣叫。昭在灯盏下读着竹简,一筐筐的抬进来,又一筐筐的抬出去,我就缩在昭的席上,枕着昭的腿睡觉。摸摸昭的右手:“昭的茧子没有父亲的茧子厚!”昭会放下刻刀,接着讲父亲的故事,介子推,在父亲避襄王乱流亡时一直追随,最终却不愿居功自傲,推却爵禄。
“昭要是没吃的,就吃悠的肉肉!”昭很高兴,可我又说,“悠要是饿了,也要吃昭的肉肉。”
昭笑道:“谁说我们悠不聪明?”
陪伴在侧的烈单膝跪下:“主公乃是齐王,身体发肤不可有损。”
“那悠饿了怎么办?”我撅着嘴瞪着烈。我也在长高,可总是追不上烈。
“公主可以食臣下的肉!”烈长身而跪,皱着眉,抿着唇。
昭放下书简,席前扶起烈,看看烈,又看看我,烈也看着我,就像父亲看着岱宗的样子。昭说话像仲父一般缓慢:“尚非良机。”
我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仲父一次次说这话,最终令父亲遗憾。摇着昭的广袖撒娇:“昭,你答应烈!快答应烈!”
烈惊讶的看着我,昭却笑起来:“不害臊的丫头!”他让我坐在席上,大手握我的小手,一刀一刀刻下三个字,不是竖着刻,横着。昭在中间,悠、烈在两边。
烈郑重的跪在席前三叩,双手高举接过竹片,看了又看。我凑过去:“烈真笨!不认得么?”烈浅浅一笑,将竹片揣入袍中,又不放心的按按。
好多姐姐被领进宫,我知道,她们要抢走昭,乳娘温妪说了,昭的怀抱得分给别的女人了。我很生气,很生气,当昭让我换了礼服去王殿时,我躲在王殿后窗下。有蚂蚁在搬家,先一只出来探路,再几只出来瞅瞅,后来,好多,数不清,像一条黑线。好多!
蚂蚁只选一条安全的路。我寻根树枝想挡住它们的路。
“我挡住你的路,你会不高兴的!你这样,蚂蚁也会不高兴的!”她个子比我高很多,伸开双臂挡在我身前。
丢了树枝,蹲下继续看。她蹲在一旁,说着蚂蚁的趣事。后来累了,就坐在地上说。外边的事,她什么都知道。直到天色晚了,我们两个肚子咕咕叫,她才问我是哪一个殿阁的,要找人送我回去。
站起身,她竟找不到绢帕,掀起裙子给我擦了脸,擦了手:“要干干净净的!当心被你主子骂。”
“谁都不能骂她!”昭,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带着温和的笑,“她是姜悠!”
她就是我的阿嫂。昭娶了几国的女人,还有她们的妹妹。可我的阿嫂只有她,卫姬,卫文公姬毁的女儿。
八岁,温妪很是难过了几个月,说我没良心,有了阿嫂,就忘了乳娘。
我生来没有女人缘,因此格外珍惜与阿嫂的情意,如此,夜里也多了一个理由跑去王殿。阿嫂教我学做针线,昭会说:“当心扎手!”阿嫂教我习箜篌,昭说:“指端会磨起茧子的。”阿嫂带我入厨,昭阻拦着:“悠不喜烟气,留神油溅到手上。”
阿嫂总是施礼笑道:“吾王!吾王无法将悠一辈子留在身边!悠去了别家,也会为人妻,要做主妇!”
昭语气坚定:“悠会留在齐国!孤王要托付的人,会同孤王一样,将悠视作明珠捧在手心。”
阿嫂的笑总是那样好看,惹得昭皱紧的眉毛渐渐也舒展开来。“吾王,悠是齐国最美的璞玉,并不是每个人都识得其中的光芒。”
“昭,我要同阿嫂在一处嘛!”我一如既往的拉扯着昭的袍服摇晃个不停。
昭最厌烦、最无计可施的便是我的撒娇。他皱着眉毛问我,可是要一辈子跟着阿嫂。
阿嫂却一直笑,让我去瞧殿外等候昭的烈。
烈怔怔的看着我——
我是姜悠,是姜小白的女儿,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如何的自私,我只是想将我爱的人都据为己有。我已经失去了父亲,我如果任性的吵闹着要见父亲,会惹得昭难过,惹得仲父、亚父难过,甚至温妪也会泪水涟涟。余下的人,我一个都不愿失去了。“不是悠跟着阿嫂。悠要阿嫂一辈子跟着悠。昭,还有烈,都得一辈子跟着悠。”
烈笑了,昭却摇头道:“悠,你太霸道了!”
“悠就要霸道,不许你们学父王那样,一个人躲到天上去玩,你们都得陪着悠!”我并不自知,我总是将有关父亲的一切挂在嘴上。
无人再指责我霸道,连昭都笑着随我嬉闹。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除了讨厌的父王偷懒去了别处。有昭,有阿嫂,有烈。
我喜欢烈给我讲天上星星的故事。
烈告诉我,父王是天上的星斗,在人间做了君王,如今又回到天上去做星星了。只要夜空晴朗无云,父王便能见到做公主的悠。
“烈,阿嫂就是天神给悠的另一颗星星么?”
“是!”
“昭也是?”
“是!”
“那烈呢?”
烈说,夜里起露了,悠该睡觉了。明日初一,得陪国夫人——我的母亲熊贞奉祀呢。
是哦,逃不开的初一、十五,要去见母亲,也会见到我的哥哥公子潘、公子舍,我的弟弟公子小午,这都是母后的孩子。
“烈,为什么母亲不喜欢昭,不喜欢悠,只喜欢舍?小午那么乖巧,母亲也不疼爱他?”
烈没有作答。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在父亲与母亲冷战的日子里,她将所有的情感倾注在了舍身上。舍生得并不好看,却有酷似父亲的嘴唇,那种厚厚的嘴唇。可惜那样的嘴唇生在舍脸上,实在不相配。
初一,阿嫂领着我去见母亲,祭祀先人后,母亲同阿嫂商量着宫里要办喜事,潘和舍也要娶妻了。
舍端坐在母亲身旁,斜眼看着我同潘。
小午口中含着糖,嘴角淌着唾液,玩着铜锁。小午就喜欢锁具,很小就如此。父亲曾说,齐国国泰民安,夜不闭户,以后怕是不会再用得着锁具。其实也用得上,至少是小午的玩具。
潘和舍要娶妻,小午以后也会娶妻。
潘趁着母亲不留意,将一个小木匣子塞到我手里。“悠,回去悄悄看!”
母亲根本不瞧我们,同阿嫂说着话,不时给舍讲解周礼。舍的眼睛,想来,原本没那么斜,可那样斜着看得太久,久而久之,便挪不回去了。
“母亲要给舍求娶周天子的女儿,母亲心疼舍,不愿他去封地,所以我也留下了。悠,你也不想我离开临淄吧?其实我不想呆在母亲身边,不自在,可要是去了封地,就见不到你了。”潘小声说着,潘是那样的畏惧母亲,潘从来不敢大声同母亲说话。昭,昭是我们齐国的王,昭可以大声说话,就像父亲那样。
我随昭呆在王殿,潘、舍,都该去封地了,母亲还是让他们留在宫里。仲父好像就同昭说过,不可闹出共叔段的笑话。
“昭也没娶天子的女儿,我比舍大,也不给我娶天子的女儿。单单是舍——”
周天子的女儿有什么不一样么?
“悠,你怎么不来找我玩儿?悠,你给昭说说,准我去王殿找你玩儿。”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同昭说?仲父说了,如果想昭早日登上岱宗看日出,就不能提古怪的要求。潘,你懂不懂?亚父说,昭最像父王,昭会做父王那样齐王。亚父还说——”每次见到潘,我都喜欢告诉他仲父、亚父那些话语。潘不会讨厌我罗嗦,不会在我提到昭、仲父、亚父时,如舍那般挤眉瞪眼歪着嘴角。
潘静静的听我说,在我停歇的时候,潘会同我说他养的狗狗。潘的故事索然无味,可我还是喜欢潘的,我的小哥哥。我在训斥中醒来。母亲总是挨着长幼次序,先骂潘,接着是我,坐立行走没有半分诸侯公主的气度,哪里配做姜小白的女儿,便是那一直乖乖玩的小午也被狠狠骂过。阿嫂也会被我连累,母亲说,是阿嫂没有教导好我,长嫂如母,阿嫂有责任将我变成个知书达礼的公主。
姜悠是个傻子,可姜悠明白哪些人是爱姜悠的。
我喜欢看着父亲炯炯有神的双眸说话;我喜欢昭浓密的眉毛,似乎眉毛也对我笑;我喜欢阿嫂抿着嘴的微笑;我喜欢烈溺爱的笑;潘那种小心翼翼的笑容,我也是喜欢的;小午的笑傻呆呆,哄上半句就会乖乖的叫我姐姐。
侧对着母亲,望向画梁:“仲父说,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仲父还说什么?”
“仲父说,他告诉我的事,不可告诉外人知道。”
“你仲父没说过,父母乃是至亲之人?你仲父没教你孝道?”
“仲父说他教我大道理,亚父教我小道理。亚父说过,身体发肤,父母予之,不可毁伤,孝至始也。父王说,悠要做最快乐的人,这便是孝顺父王了。昭说,母亲在为父王清净寡居,我不要到母亲跟前嬉闹,这样就是孝道。”
我很得意,我瞅见潘羡慕的看着我,虽然阿嫂一脸担心,我才不想理会舍那双眯缝小眼里的嫉恨,我要活得快乐,我知道,父王那颗星在天上看着我。
“你父王已经薨了!”
阿嫂跪行到母亲跟前,不停叩首:“国夫人,悠尚年幼,不谙世事,求国夫人责罚妾身!”
我不懂得什么是薨了,料想不是什么好事。提到父王,母亲嘴里吐不出什么好字眼。
“猎几只兔子就傻乐,灌了黄汤就糊涂,见着稍有姿色的女人便双腿发软走不了三步。”母亲不止一次这样骂父亲。
这个,父王好像给昭说过,男人做大事,要不拘小节。
这个,亚父同我说过,仲父引导父王,将小错纠正了,做成了霸业。
自然,仲父也同我说过,仲父的话,很深奥,我不大明白,不过搬来应付母亲绰绰有余。“仲父说,人君唯优与不敏为不可,优则亡众,不敏不及事。父王行事绝不优柔寡断,父王一生奋勉,所以父王丝毫没有不堪为君之处。打猎是为了彰显王气,男人就该大碗喝酒才豪迈,齐国的女人都是父王的女人。”
母亲估计不会迁怒于阿嫂了,她笑着,虽然笑得不好看。她的手伸过来,紫色的蔻丹,从我记事,宫里唯有母亲染着紫色的蔻丹。“很好,你像极了你父王,像极了昭。”
是么,真的么?我在心底暗自开怀,太好了,我是父王的女儿,是昭的妹妹,当然要像他们才对嘛。潘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舍,像极了母亲,小午,不确定。
回王殿的路上,阿嫂告诉我,今后千万要留意,还叫我别把发生的事告诉昭。
“为什么不同昭说?”
“昭就知道惯着你!”
我并不明白爱与恨都是对等的,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不明白。我真的是自私的姜悠,理所当然享受着爱,却不知道,爱与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总是形影不离。
彼时,我是意识不到这些的。父亲离去之后,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死亡于我,是个陌生的事物。
快乐总是短暂的,当我真的开始品味什么是快乐的时候。
兄长们的婚事让我明白,男人、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是要成亲的,男人要选好些女人,其中必须有一个地位高出平常女子的妻子,还有许多或贵或贱的媵、妾。
阿嫂说,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她这样好的福气,能遇到昭这样好的男人。
我撅着嘴,很不乐意,到了十五及笄,我也要嫁给昭。
“昭是悠的兄长!”
那么,九岁的我,有点明白昭的嘲笑了,除了父亲,除了昭,最疼爱姜悠的男人该是烈啊。
“悠的脸怎么红了?”
我脸红的理由是,去哪里我都是跑着去的,额头满是汗珠,双颊绯色。温妪说,悠的脸蛋不用施粉,不用擦胭脂。
我一路跑着,踏着厚厚的落叶,踏着厚厚的积雪,齐孝公五年无声息的来了。
我穿着新裁的衣裳,随着昭,还有烈,一同去给仲父拜年。亚父病了,像候鸟一样去了南方过冬,没了亚父,仲父喝了酒也还是闷闷的,不如以前好玩。
孝公五年,真的不好玩。
这个文,想来会很冷,好多人安慰我,晋江读者多半不喜欢这个调调。
可惜,是我自己喜欢的。每每写到那些诚挚的情感,我会难以自控的落泪。
为昭,再落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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