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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三 ...

  •   写在前面:所有章节尝试第一人称叙述,不同人视角说一个故事。章节标题中人物便是此章节故事讲述者。

      之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齐公主姜悠,字静姝,齐桓公姜小白女,孝公、昭公同母女弟,母楚文王女熊贞。年十有五,出于纪威侯公孙阏。

      姜悠自述:

      “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子舆先生与告子辩驳之时,说了这样的话,彼时,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

      子都,我的夫君,留给我最多的是他孤清的背影。

      父亲、兄长给我的都是温暖的怀抱,我的记忆中竟找不出他们背影的痕迹。可他们,都离我而去了。

      多少仰慕子都的女子咒骂我有眼无珠,竟漠视子都的风采。她们何其可笑,子都虽姣,不及他的才气豪情之万一。何尝不想投入子都的怀抱,可我,舍不得,舍不得子都也离我而去。每当听见他的脚步声,我便徐徐转身,赠予一个背影。

      人生如何,情深如何,唯有须无。

      “悠,你跑慢些!”

      “悠是父亲的子衿!”

      “静姝,不得放肆!”

      不同的称呼,不同的心境,可我,只是我。

      我的故事要从蔡姬说起,没有她的任性,或许这个世界就没有姜悠。生命中经历了诸多悲苦,可我仍为着获得的爱而感激苍天给予人世一遭轮回的恩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与母亲处于冷战之中,父亲有太多的理由要对外祖父楚文王熊赀用兵。蔡姬胜过母亲的唯一砝码是如初开蓓蕾的韶华,可她放肆的在舟中起舞摇曳,惹得常年征战、一身伤病的父亲头晕目眩,抚额皱眉。岸上的母亲生平第一次放声大笑,父亲望着她,随之更爽朗的笑起来。冰释的结果,是怀着身孕的母亲执意驱车远行,往楚地看往外祖父,做最后的诀别。要成就夫君的伟业,就得割舍故土之情。

      母亲当初是私奔于父亲的,没有媒妁之言,只有天地为证。桓公三十年,王师到了楚界,短兵相接后,使者带着错金虎符去见楚文王。齐国以霸业为聘,重新迎娶楚王之女熊贞。楚巫盐卤捧着竹筐至召陵,竹筐内的襁褓裹着才三个月的女婴——虎年、虎月、虎日、虎时出生的我,克父、克兄、克夫、克子。我是父亲的女儿,因此由父亲来决定我的命运。江水滔滔,竹筐很大,能塞入石头,让幼小身体足以沉入江底。粉红的拳头握住了能使天下起变幻的食指,血脉相通的一刹,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父亲英雄气短。然,鲁、宋、陈、卫、郑、许、曹七国诸侯都等着看霸主桓公的笑话。

      来自蔡国的姬悠是父亲的门客,即便攻打蔡国也不曾背离。他站出来质问盐卤,巫术是否确实可信。楚巫言之凿凿。姬悠生得猥琐,病恹模样,他请教盐卤,能活到多少岁。盐卤说姬悠是长寿的命,鹤发而终。姬悠朝着父亲深深一揖,拔剑自刎。

      “悠是齐公小白的女儿,还有谁质疑她的性命?”父亲双臂高举着襁褓。血腥气,姬悠的热血,姬悠的忠义——

      姬悠与其他侠士的义举就是我儿时催眠的故事,父亲只会说这些。

      世人对父亲的功过评论不一,那些与我无关,他只是姜悠的父亲,温暖的怀抱,难听的故事,震耳欲聋的笑声,浓烈的酒气。五岁之前的事,多半是在别人口中积淀的记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是饶舌人杜撰的笑话。

      公主悠三岁即能背诵仲父夷吾的千言革新法令,桓公大喜称赞。对曰:“父亲也聪明!”追问其故,公主言:“父亲与女儿吃着一样的东西,所以父亲也聪明!”再问之,曰:“他们都说,乳娘白天乳悠儿,夜里乳父亲!”

      我不记得是否说过这样的话,只记得父亲说,齐国的女人都是他的女人,男人有征服女人的本事,才能征服天下。什么是征服,始终不明白,脑子里装满了父亲的话,慢慢咀嚼,每长大一点,又重新体会,我是个资质驽钝的人,只会复述,复述着说话,复述着别人的生活模式。捂着耳朵不去理会仆人私下的议论,“公主是个呆子!公主是个傻子!”

      三岁时,外祖父去世,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才回到齐国,我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怀抱,习惯在朝堂、大路(诸侯的马车),任何地方,缩在父亲宽大袍服下,征战、游历,我都跟着。

      每次路过岱宗,父亲都会长叹一声仰望,仲父就会很慢很慢的说:“吾王,尚非良机!”

      父亲很失望,悠能理解,就像悠伸出手期待母亲抱抱,母亲让侍女端来好多吃食,可她从来不会抱住悠。

      “仲父不许父亲去,悠陪父亲去!”

      父亲开怀大笑。

      “父亲,岱宗山那么高,为什么要去?”

      父亲将我放到他肩头坐稳,当父亲站起来时,那些好高的先生都比悠矮了,能看得更远。“悠比昭更高了!悠比烈更高!”姜昭、田烈正仰头看我。

      “岱宗顶有最美的日出,悠想去看么?”

      “父亲喜欢日出?就像悠喜欢父亲的怀抱?”

      “悠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日出的美能护佑齐国,就像父亲保护着悠儿。”

      “悠像什么?”

      父亲不假思索,难得一次声音低沉:“悠,悠是父亲的衿领,柔和、温暖。我的子衿,快些长大吧!”

      王服笔挺,衿领并不柔和,可是贴着父亲的脸,离他的笑容那么近。

      可那笑容在岱宗脚下的泰安永远消逝了——

      我从未见过血溅六尺的场景,即便随父亲征战,不过是在大帐中听仲父说那些枯燥的故事,文王如何遇到先祖姜太公,太公如何辅佐武王。“仲父,悠钓小虾都要挂鱼钩,为什么太公不用鱼钩?”

      仲父,乃是父亲的仲父,管仲,管夷吾。他每次不厌其烦的纠正我错误的称呼,然后再诉说别人口中神奇的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的故事。

      还有父亲的亚父,鲍叔牙。每当父亲同仲父留在临淄时,我就在白日随着昭一道去见亚父。亚父是父亲的老师,是仲父最要好的朋友。亚父总是笑眯眯的,我也就大着胆子问一切问题。

      “亚父,父亲是聪明的,昭是聪明的,潘是聪明的,舍是聪明的,连小午都是聪明的。因为他们都是太公的子孙。为什么悠是傻的?”亚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迟来的解答,那是后话。

      我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这些人都在偷偷说,乳娘温妪总是把我搂在怀中,拍着我的后背,用乳汁塞住不断冒出奇怪问题的小嘴。“悠是最聪明的孩子!悠是王的女儿,谁敢说悠傻,王就割了他的舌头!”其实,无需割人舌头,傻就傻,傻又怎么样,父亲喜欢我,昭喜欢我,烈也喜欢我。

      到了葵丘,人山人海,好多人朝着父亲跪拜,那行礼的姿势比悠做得规范,他们也像悠一样喜欢父亲吧。

      离开葵丘,仲父说,吾王,可矣!

      “悠,父亲带你去看日出!岱顶的日出!”

      父亲开心的笑着,我也开心,又坐在父亲肩头朝着昭、烈傻笑,便是板着脸的仲父,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我还记得父亲说的最后一个故事,在去岱宗的路上——流亡途中,饥寒交迫,介子推割下腿上的肉给饥饿的父亲奉上一碗热乎乎的羹汤。“明年寒食节,悠随父亲去介山祭奠!”话音未落,像闪电一样刺眼的光亮袭来,我被压在父亲身下,好多人尖叫着,有铁器撞击的声响,竟没有停歇,声声杂乱在一起。“悠,别怕!”我的一生,总有人安慰我“别怕”。我不怕,在父亲怀里为什么要怕。只是,湿乎乎的液体流到我后背,黏糊糊,奇怪的味道——“抓刺客!”刺客是什么,好玩么?

      又吵又闹,父亲被人扶着坐起身,他的手掌蒙住我的眼睛,黑暗中,换了哥哥的怀抱,“昭!”我从来都学着父亲的口吻与人说话,任凭姜昭如何恳求,就是不喊他哥哥。昭的手冰凉,微微发抖,覆在我眼眸。父亲的手揉揉我的头发,从面颊无力划过:“悠,昭的怀抱就是悠的日出!”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空气中泛滥着血腥气,黏稠的腻在鼻腔,久久不能散去。烈带着熟睡的我退下,父亲、仲父、昭的声音渐渐模糊。

      “烈!”

      “悠?”

      “悠不要睡觉,悠要问父亲,什么时候登岱宗!”

      昭的声音很急:“烈!带悠回来!”

      “悠!”父亲的声音很低,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要蒙住悠的眼睛。

      “父亲!黑漆漆的,天黑了!陪悠去岱宗,去看日出!”

      “父亲要去别的地方,悠要乖乖的!”

      “悠乖乖的!”父亲似乎很累,我真的很乖,每次都告诉自己,看见父亲累,绝不去烦他。可是,父亲在悠面前,从来都是精神抖擞。

      五岁,我记得多少?末了,昭搂着我,仲父又在唠叨。昭说,悠,睡吧,昭以后带悠去看日出。

      等我重新睁开眼,就再没见过父亲,昭说,父亲很累,我们让父亲好好睡一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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