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长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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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有女子曼声诵读，惊动了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虽然深沉，依旧掩不住声音主人娇嫩的嗓音。盛夏的午后，阳光融融的透过绿窗纱透下一片疏落的斜影。这偏厅本就僻静，此刻站在角落里面的女子面容模糊不清，她靠着窗边，目光似是投向遥远的天际。
“啪啪啪”一阵单薄清脆的击掌声响起来。“虽然是前贤传下来的好句子，但是姐姐你说出来，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就好像……”击掌的人挠了挠头，转身看见屋角的立屏上花鸟喧嚣的盛景，怯怯接续道：“就好像小雀儿我说自己是江湖第一高手一样滑稽呢。”
“是滑稽么？”被称作姐姐的少女转身走向厅外，秀眉微锁。她并不算清秀美丽，甚至微有黧黑，浑身不着珠翠，但是身形高挑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都显出良好的教养；甚至可以看出，有一些扎实的武功底子。
这女孩子叫华音鸿，身为剑南道第一镖局华武的唯一子嗣，自幼就被当作男儿教养，与寻常女子自是大有不同。华武镖局50年前自华不鸣白手起家，华不鸣一身外家功夫威震剑南道30余年，成功稳坐西南白道第一把交椅。虽然其子华剑平生性柔弱，但是借着乃父的余威，本着诚信待人以武服人的态度，倒也不见衰败迹象。华家子息不盛，华音鸿便是华剑平的独苗。只不过虽然正是青春年少，此时她的眉眼间却比寻常女孩子多了几分憔悴。
自称为“小雀儿”的女孩子紧紧跟在姐姐的身后，寸步不离。她不过豆蔻年华，一切的一切关于这个世界的概念都比姐姐浅薄。这丫头梳着双鬟，肤色带点病弱的苍白，瓜子脸美丽精致，活脱脱一副小美人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秋水一样澄澈，眼波流动间有一种淡淡的蛊惑的味道。
她却不是这家里人，只不过是姐姐一次外出的时候解救收养的娃娃，叫做华音书，小名唤作雀儿。雀儿自幼疾病缠身，孤苦伶仃，多亏华家的帮助才活至今日，是以对一家人都感激有加。雀儿被收养时不过四岁，自小便对这个姐姐分外依赖。她病弱不能习武，便只胡乱学了些文字账目，居然也有模有样。但是再懵懂她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事情，昨天还有婢仆偷跑，而姐姐，居然管也不管。
“果然是滑稽啊！”姐姐的脚步停了下来。偏厅外不是一般的小桥流水，只是花木成畦，也不知道主人什么主意，一年四季的植物济济一堂，四时皆有香气扑鼻。姐姐的眼光投向林阴深处，雀儿清楚看到树荫下嬉笑玩闹的两个身影。两个衣着鲜艳的男女互相追逐打闹，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尘土。那身形颇有些熟悉。
这里正对着偏厅的窗户，想来适才姐姐怔忡不宁就是在看这里吧。
正在这时，那两人齐齐转过身来。那男子年近不惑，眉目清雅，背上负剑，此时衣衫凌乱，鬓角还插着一朵野花，面貌与华音鸿有五分相似。而那女子，眉眼中依稀可以寻见往昔的平顺温婉，此刻却是痴痴呆呆，只会傻笑了。
“呀！”雀儿惊呼出声踉跄了数步，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分明就是姐姐的双亲啊！ 可是姐姐……姐姐不是说他们出外远游了么？雀儿前阵子出门去瞧大夫，自前日回来后便没见不到这对对自己视如己出的长者，姐姐一直恍惚，见面也没有多少热切，沉默憔悴了许多，原来却……瞧这样子，这两人的状态……看起来这两人精神失常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雀儿惊惶不定的扭头去见姐姐，那深切的无奈就好像晴天的霹雳一样，闪得她眼前发黑。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干爹干娘出门了对不对？这不是干爹干娘对不对？这是梦对不对？我们家还是幸福快乐的对不对？”雀儿慌了。她回来的匆忙，满心欢喜都只想着家人团聚的幸福，却没想到遭遇了这样的场景。她年齿尚稚，心志不坚，陡然见到这样的悲剧，恍惚中觉得天都塌了。她上前去摘掉华剑平头上的花朵，华剑平也不躲闪，看到那朵野花的时候清明的眼睛中泛起模糊的笑意，指着自己的头说：“姐姐，帮平儿插花。”
喉头一甜，雀儿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雀儿望着深红色的帷幕，双瞳没有一丝焦距，听姐姐讲述事情的来由，意识却抽离，清醒地看着角落里酣然熟睡在藤椅上的干爹干娘。
一个半月前华剑平护送一千两银子去了甘陕一带，托镖的也只是个寻常富户——本来这种镖华家是不该接的，华音鸿甚至还闹起了大小姐脾气，但是在母亲的劝说下，她才明白华武镖局其实早已经沦落。华不鸣出身草莽，与人打交道的事情一向是不擅长的，醉心镖局事务又对子女的教育不甚上心，却偏偏管得严谨。华剑平自幼便胆小，却讨不了父亲欢心，及至长成，偏生无子。华剑平生性柔顺，其实担不得大任。15年前华老爷子猝死，华剑平接管镖局，哀恸过度，众人苦劝，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冷言冷语寒了众兄弟的心。几年下来，跟着老爷子打江山的功臣离去了七七八八，镖局本已式微，凡有什么风光的事情，不过是借着华老爷子的余威去凑个场子——其实十有八九也是被人嘲笑奚落的。只是华音鸿一向不问世事，认为华家风光如昔。如今镖局早已没有什么得力的武师，就这一趟千两银子的镖，人家还是看在华武的名字上。
却没成想这一趟镖没出蜀就让人给劫了！据说劫镖的不过是个20出头的年轻人，劫镖的原因只是手头困顿，手头没有闲钱可以玩耍作乐。一队20个镖师，连同华剑平在内连对方的面貌都没瞧清就被砍翻在地。华剑平挣扎着回家将养，一路上不知道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刚刚略有好转就听到官府裁决，华家财产变卖全部低偿损失——天知道华家地契就不只三千两白银。华剑平半分争辩的念头也无，呕血后再醒过来，就是这副年少无知的状态。华氏夫人半生委屈，见状就傻了。华音鸿十多年来养尊处优，受尽父母宠爱，不想一夕间天地变色。镖局树倒猢狲散，她一个女孩子家，什么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请个讼师据理力争一下，就这 么认了罚。
“如今，两日后的正午……或许，该说是明日正午，官府就会派人来。这样的话，家就不是家了。可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尤其是雀儿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那姐姐，打算怎么办呢？雀儿的命是姐姐的，姐姐说什么雀儿就是什么……姐姐，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吧。”雀儿的声音干涩沙哑，勉励撑起身子，看到递过的茶水连温度也没试就一口吞了下去。
是杯冷茶，入口颇多渣滓，苦得要死——但是毕竟，嘴巴里面有了味道。
“乡下，还有一小块地的。算起来也是祖产，爷爷只把地方告诉了我。幼时我去玩耍过，嫌弃它破旧，就再不放在心上……如今，倒变成了救命稻草。雀儿你向来伶俐，姐姐，把爹娘托给你照顾了。”
说到这里华音鸿双膝一弯，直直的跪了下去。
“雀儿你比我聪明比我美丽，你会女孩子应该会的一切，你将来一定能嫁个好婆家的。姐姐对不起你，姐姐要把爹娘托给你照顾了。家里的金银细软还有些剩余，足够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缺。然而姐姐身上还有点本事，无论如何，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不管上天入地，定要找那个罪魁出来报仇，就算把这条命送了，也是值得的。”
回答她的，只有一声悠悠的叹息。
天，亮了。
难得的一点云彩也没有，响晴响晴的。
这日的傍晚，粗布乱服的华音书送别了姐姐华音鸿。
其实这里有地可以吃饭，有屋可以遮雨，并不是很坏。门前有河，华音鸿便腰间缠着包裹，自己划着船，想要逃离什么一样的迅速离开。
华音书幼时流落街头，比这样的境遇惨太多了。可是她从来都没什么主见，凡事都听姐姐的。虽然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就这样过下去其实也不坏，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姐姐比自己有决断，她眉目间满是坚毅，她做的事情即便现在看来是危险的，但是将来一定会是成功的。只是心头的不舍越来越浓，总觉得，这样就再也不能见 了，很是遗憾。
华音鸿看着妹妹痴痴站在河边对自己挥手送别，夕阳下渐渐看不清她姣好的面容，但是那影子拖得很长，长的没有尽头，就不仅恍惚了起来。她也会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可是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回头。
天下这么大，到哪里可以报仇呢？华音鸿不知道。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亲手放弃了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从此以后生命再也不能完整。那三个身影会啃噬她一辈子。其实她也是懦弱的，懦弱到承受不起顶天立地的父亲现今的模样一分一毫，再呆下去她害怕自己会疯掉。
天下那么大，虽然会想念，总是好过再见吧。
此生一别，再不相见。
只是苦了音书，可是雀儿比自己坚强阿。雀儿白天照顾父母的悉心温柔，是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到的。
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风风光光的招个上门女婿，一起努力把华武做成天下第一镖局就是幸福。如今想来，这样的念头实在太过可笑。它是曾经闪闪发笑的梦想，如今变成了心上的划痕，时刻嘲笑着自己的无知渺小。
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想一切回到从前。自己知道一切没关系，镖局式微了没关系，只要可以一家人平安健康的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饭，一起聊聊家常，就是幸福了。
那明明就是幸福了。
那明明，就是幸福了。
后来的那天中午细雨霏霏，带着夏天的燥热与惶恐，华音鸿衣衫面容都憔悴，躲在一旁看一群群看起来粗鄙的陌生人进进出出那个曾经温暖美丽的家，然后掉头走掉。
她本是深闺少女，见过她的人本来也不多。此刻消失在人群，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她只是心里念着雀儿，心里的痛苦就一层层翻涌起来，无止无休。
从此，她在天涯海角逃避着过去的幸福，她在另一旁守护着她的父母。
时光在静默中被淡忘。
直到某年某天猝不及防的重逢，一切的慌乱清晰如昨，才知道其实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从来没有忘掉，那是不能被治愈的创口，在时光中加深变痛，生命其实早就已经不完整了。
被遗弃的，和主动遗弃的，都是生命中难得圆满的那个圆。只可惜，谁也没有后悔的权利。
她曾经问她，是否曾经后悔过当初的离别。
没有人可以回答。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