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生根》柳叶星河

1、萍水一别再相逢

　　天气突然就降温了。
　　昨天最高温还有二十六度，今天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就变成了十六度，堪比川剧里的变脸。大街上的人昨天还有几个穿短袖裙子今天是完全看不到了，有人甚至夸张地套上了薄款的羽绒服。
　　女孩们的长发在呼呼的冷风中狂乱地飘着，打在脸上、眼上。
　　大家都眯着眼，揣着手，缩着脖子匆匆赶路，谁都不想理谁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在这座每年平均冬天只有三周时间的南方城市，人们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该用萎靡还是兴奋来面对这短暂的入冬时光，抵御寒冷的方式全靠一身正气。
　　AM 07:45，城北某个大型工业园区就像捅翻了的蚂蚁窝般正人潮如流，从四面八方来又向四面八方的大门处消散。道路两旁的粉红色美丽异木棉开得异常热闹，在晨光里带着些金光，枝杈上的花瓣和花蕊在风中轻轻颤动。蓝天万里的背景色里，连一丝云片儿都没有。
　　“早晨！”
　　“早晨！”
　　港资公司和麦科技的大堂，照面的人带着颤音打招呼，前台的香水瓶儿正散发出桂花的香味儿，前台美女正在整理着一瓶插花，见人进来便抬头问早。二楼办公室的人咚咚咚地佝着背往旁边的楼梯上冲，三楼及以上的人像呆滞的斑鸠一样僵硬着挤起电梯。有个女孩搓着手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妈呀，今天好冷！”
　　“冷啊？钻牛屁股就不冷了！”有个年轻戏谑的男孩声音响起。
　　“你才钻牛屁投！”搓手的女孩气得反怼。他俩的对话引来一阵轻笑，把死气沉沉的气氛打破。这个清晨，瞬间，鲜活起来。
　　“叮~”电梯停在三楼，红灯闪了几下，门开了。
　　易颜与几个同事笑着走出电梯，身后合拢的电梯门里“粗俗！”“矫情！”的争吵被切断。
　　“什么事这么好笑？”早到的同事原本已经投入工作，被这笑声吸引纷纷抬起头来望着刚进来的几个人问。有人答说了刚刚电梯里的经过，众人跟着笑了一阵才又重新各就各位。
　　易颜坐在自己的卡位里，按下电脑电源，接着一手拿水杯一手拿抹布走向茶水间，回来时电脑已经显示出登录窗口。将水杯放在台面右前方的角落里再顺手拉出键盘输入密码，电脑开始自动运行并依序弹出每天必用的程序和电子档。这个间隙的时间，刚好够她用抹布把工作台面擦拭一遍，一并把桌上的水培虎皮兰叶子上的薄灰抹干净。然后，一切就绪……
　　她开始看邮件，回信息，查报表，做调度，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今天的工作开始了……
　　易颜的每一天工作都是有条不絮的，和过去一年中的无数个日子都差不多。不过她今天没有加班的打算，所以把进度压得比较紧。一旦投入工作，一头钻进工作状态，眼睛便死死地盯住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哩啪啦地快速敲打，各个工作群的信息不断向上滚动。有需要她回复的信息，她会在第一时间反馈回复过去，期间再嗖嗖地回出去好几封E-mail。
　　早上打好的水杯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还原封不动的静置在工作台面的右前方角落里，水已透凉，像被弃的孤儿，她却浑然不觉。此时，微信单人信息窗口弹出一条信息：
　　“X3的模具出来了，正在试验，来看一下？”
　　发信息的是模具部的主管老张，X3是新产品，首单待投，客户交期是月底，而且不能有延迟。还有两周时间，连着备料排产等，进度可以说是非常非常紧张。因此，这个单子是易颜亲自在跟进度。一般这样的单，二次投产时才下达给下面的PC去安排。
　　“马上来！”易颜把信息回出去，然后看了一下时间，又在本部门的内部群里面发了一条“我去E栋，有事打电话，要签的急单拿到模具部来找我！”发完信息，她抓起手机就起身快速离开了座位，下楼奔向E栋的模具部。
　　宠大的机台安装在绿漆地面上，清一色CNC数控设备。
　　一线操作工正各司其职，车、铣、钻、冲、磨，各个工序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零件在夹具上旋转，金属屑飞溅，哐嘡嘶啦的响声不决于耳。
　　机台边上，整齐码放着一些铁疙瘩，有的是原材，有的是半成品，有的已经抛得精光发亮能照出人影。看着这些冰冰凉的东西，易颜感觉空气更冷了。
　　最里面靠墙的地方一台机子旁围了一圈人在对着操作员手里的物件指指点点，易颜挤过去一看，一个二十几岁的男操作员正在拿着卡尺测量零件，一边测一边报数值，并在一个A4夹板的表格上记录下来。她扫了一下表格上的内容，头也不抬地说：“误差有点大，能调到±0.03么？”
　　“按目前的时间，0.03有点难度，0.05应该问题不大。”回答她的正是老张。
　　正在测量的操作员听到老张的回答，赶紧补充：“因为结构比较复杂，在保证精度的同时，还要考虑到可靠性，0.05其实都比较困难的了，硬要调的话可能最快要明天下班之前才有结果。0.03做起来比较危险，弄不好有可能会断裂。”所谓当官的一张嘴，下面人跑断腿。老张一句话说得轻松，事实上操作起来非常劳神，就他本人来讲，花一天时间去调一个尺寸的精度，太没有成就感了。但是，他哪里知道这个订单对公司的意义，他只是不想劳神。这就是各谋其职，立场不同的原因。
　　“是吗？”易颜转头看向设计部的老大许昆垚，脸上写着疑惑。
　　“确实比较困难，0.05比较保险。如果一定做到0.03的话，到时候万一出事故会有做到一半停产的风险。看，这个地方，可能受力变大导致断裂。可能要跟内贸部那边商量下，让他们跟客户再沟通一下公差让步。”许昆垚说话的同时拿过操作员手上那个模具向众人展示说明。众人纷纷点头，许昆垚看向易颜，想让她认同0.05这个公差，这样大家都会轻松一点。要知道公差会影响到直通率，也就是成本的变化，无论是原材料还是人工。
　　易颜看出了他们的保守，也知道为什么叫她来模具部看的原由了。她低头想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一闪 “嗯”了一声，就在众人以为她已经接受的时候，她又开口了：“客人的订单说明写得很清楚，要求在±0.03，打样要在下周末完成，正式订单在元旦前要出，不能延迟，这个是在订单上着重标注的。”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态度很温和地抬头环视了一下一干人等，这里有品质的，有生产的，有技术的，有设计的，还有制程工程师，他们都是这个案子直接参与人员，他们脸上都写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表情。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还没有去试，就这么要求业务去跟客户沟通，客户会怎么想我们？就算要沟通，我们也要拿对比数据出来，光口头说法肯定不行，对吧？何况，首单就告诉别人我们做不到，岂不是向人家说我们技术不行？”
　　易颜看到有人脸上已显菜色，假装毫无所觉地继续道：“另外秦楼也说了，这单对我们来说虽然是内销的单子，但客户做的却是外贸单，一旦做成了，量相当大。首量不大但前景非常的看好，所以公司很重视这个单子。”秦楼是公司的副总，这个时候搬他出来压一压想必会更有力度。
　　易颜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众人脸上的反应，话说得不卑不亢：“再说了是精度加强一点，基本尺寸厚度也没变，断裂的可能性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吧？要是实在担心的话建议素材拿出去多做几个硬度等级的热处理，做个备份，以防万一。在合适的成本前提下提升素材的韧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当然，我是外行，可能是瞎说。但是你们都是专业的，相信你们完全能搞定！”据理力争后，她又给一干技术人员戴了顶高帽子。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慢慢爬上的挫败感，他们已然知道，这一次，她依然不会让步。他们想蒙混过关的意图，已经被易颜撕碎一地。
　　“所以还请各位再辛苦一下，一定要争取调到±0.03。先谢谢各位啦~”易颜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温和，其他人脸上却露出哑巴吃黄边的表情。她再次扫了一眼A4卡板上表格记录的数据，朝着众人报歉道：“我上面忙得火起，先走了。各位，加油！”同时，做了个握拳加油的手势。
　　“加油！加油！” 许昆垚苦笑着回了她一下，看她出了模具部的门，才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轻飘飘地把我们整死~今天晚上大家又要加班了。”
　　众人蔫了一小会儿，随后立即简单部署了调整计划便散了。出现问题，解决问题，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这样的事情对终日忙成狗的打工人来说也是极其日常的事，消耗的不过是精力和时间，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要做就做呗~
　　易颜从E栋出来直接回办公楼，刚走到前台便听得一阵人声鼎沸从旁边的会客室传来，听起来气氛非常的好，欢声笑语入耳。她有些疑惑地朝那边望了一下，人影在磨砂玻璃后晃动，看不清是哪些人。“谁啊？”她低声朝前台挑眉问。
　　“客户~”前台美女把手捧在嘴边作喇叭状低声回道。
　　易颜皱眉，心里想，这不是废话么。答了等于没答。不过她也并不是真的好奇，只不过是随口问问而已，所以并不追问径直走进了电梯。就在电梯门缓缓合上时那间热闹的会客室门打开了，走出来几个着装非常正式的男女。易颜扫过去一看，原来是老板大儿子销售总监的麦家伟，副总秦楼，内贸部的经理戴维礼，另外有三个陌生人，两男一女，应该就是前台口中的客户，女的估计有一米七，男的应该都在一米八以上，典型的商务精英，气场十足样子。
　　“好家伙，真是郎才女貌。”易颜事不关己地在心里点评。
　　“放心啦！绝对没问题的啦！这个单子肯定轻松搞定！下午我们再召集几个相关负责人开个小会，然后再去生产线看下好好加固加固你的信任！哈哈哈……”秦楼拍着其中一个男的肩膀中气十足的保证着。那人点头应承，然后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朝缓缓关闭的电梯门望过来，刚好与站在里面同样看着这边的易颜四目相对。
　　“轰！——”易颜瞳孔瞬间放大，脑子如遭雷击，瞪着双眼盯向那扇已然紧闭的电梯门。怎么可能？！她一定看错了！眼花了！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一定不是那个人！！一定不是！但是，太像了！有那么一刻，她差点跌坐到地上，幸好扶住了电梯墙壁，没有真的坐下去。要下去再看一眼吗？她问自己。看了又如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看见她了吗？肯定看见了，又不是瞎子！那他看清她了吗？应该没有吧？两秒都不到，肯定没看清！就算……就算看清了，也一定没有认出她来吧？？万一……万一看清了，也认出来了，怎么办呢？？
　　瞬间，一向淡定的她混乱了，茫然了，慌了！她搞不清楚自己是期待他认出她来，还是不认出她来，她握紧了手机挪到眼前，轻轻按了一下锁屏键，盯着锁屏看了几秒，然后闭上眼睛定了下神。电梯里的易颜保持着定格一般的姿势惊恐地看着电梯门，脑子里千回百转，活生生闪过无法片段，又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树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只不过长得有点像而已，刚才那个人人上到下的形象气质都和六年前那个跟她有所瓜葛的男人全然不同，要么是长得像要么是看错了。更何况，六年来那个男人音讯全无。对！一定是看错了。绝对不是，一定不是。
　　“叮~”三楼到了，电梯门开了。易颜的腿有些不听使唤，她还在想要不要下去再确认一下。
　　“干嘛，想当梯霸啊？”负责生产二部计划的PC孟瑺青抱着个蓝色的文件站在电梯门口瞪着杵在电梯里不出来的她失笑地问，打断了她混乱不堪的思绪。她这才回过神来报歉地笑了一下，赶紧站直了走出来。
　　笑容看起来是那样有气无力，走出电梯的样子是那样飘忽不稳。孟瑺青看着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进到电梯后没有立即按楼层，反而是按在了开门键上面对着易颜走出去的背影关心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与易颜共事了两年多，他可从来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过这种神色。在他印象里，易颜总是温和的，从容不迫的。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到她，也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让她着急上火。这份工作于她，游忍有余。她的人就像一杯淡茶，清清洌洌，不愠不火，又提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她忘记控制好自己情绪和面部表情，掩饰不住地失了态？
　　新产品的模具没做出来？做到一半的订单取消了？哪条生产线断料了？还是机台故障停线了？产品做坏了？孟瑺青开始极力思索一上午收到的信息。但是，不管是他负责的线，还是其他两个PC负责的线，又或者物控采购那边，生产那边，品质那边，更或者说技术部，就连后勤这一块儿，今天上午都没有什么不好的重大消息反馈。做他们这一行的，最怕的发生的无非是这些事情。如果都没有的话，那她这个蔫菜的样子是因为什么呢？？孟瑺青是真的好奇。
　　“没事。滚吧！”易颜转过身来，嫌弃地朝他挥手。那一刻，她面上已经恢复从容淡定。
　　孟瑺青仔细扫描了她脸上一遍，似乎想从中找寻一些蛛丝蚂迹，但，他失败了。好像刚才他看到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记忆出错。易颜坦然地回视了她，然后转身径直走了。孟瑺青摇摇头关了电梯门。
　　回到座位的易颜望着电脑屏幕呆了两秒，然后低头迅速把手机锁屏给换成了一片绿色的青草地才将手机放到一边。无论如何，以防万一，这样做似乎让她那颗砰砰直跳的心稍感安稳一点。或许就是她看错了，又或者退一万步来讲，真的是那个人，就刚才的言谈举止和身份能再碰面的机会也约等于零。她一个做计划的，无论如何与客户扯不上关系。既然如此，或许可以当作完全没有见到一样，各不相干。想到这里，易颜总算好过一点，呼了一口气，工作继续。
　　正当这边易颜安慰好自己重新投入工作时，前台大堂正发生着她不愿意想见的走向……
　　几个人站在大厅中央了还在客套，秦楼才发现上官聿南若有所思地望着电梯的方向没有说话。
　　“Larry，怎么了？”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都转过头来看上官聿南。Larry是上官聿南的英文名，商务场合习惯用这个。不只是他，和麦科技职员都有一个英文名字，用不用是其次，顺应公司装B的企业文化才是关键，其实多数人只面对管理层碰面时才会用到。
　　上官聿南听到秦楼问话，回过神来。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虽然没太看清楚但他好像确实看到熟人了。但这话不好明说，因为太唐突了。
　　“恩？”秦楼见上官聿南没有马上回话，还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挑眉。
　　“哦，刚才看到一个女职员走路带风，上楼了。让我感觉到贵公司一定有不少厉害的人呀！哈哈！”上官聿南装作开玩笑一句带过。他其实只看到了电梯里的半个人影和一双眼睛，并没有见到那个人走路的样子，随便敷衍而已。只不过他毫无理由地感觉，她走路，一定是带风的。
　　麦家伟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转头问前台：“刚刚谁上楼了？”
　　前台见问，立即站起来恭敬回答：“麦总，是计划部的Rena。”
　　“哈哈！难怪！”麦家伟一脸了然，对上官聿南笑道：“这个人啊，她确实走路带风！也很厉害！”为了证明麦家伟所言非虚，秦楼和戴维礼也在边上点头附和。
　　“哦？是吗？”上官聿南反问，语气似关心又不关心，心里揣摩着“Rena”这个名字。
　　“是呀是呀！”麦家伟眼睛在上官聿南脸上落下探究的目光，想知道这有些漠然的语气里有多少兴趣，然后状似随口道：“刚好你这个案子就是她在负责进度的，若不是她负责，我们还不敢打包票呢！”其实每个新案子进来，负责进度的都是易颜。这么说，场面上话而已。上官聿南哪里不知道这些客套，但依然说了一句：“哦？既然如此，那下午的会议把她也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