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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话痨x闷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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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魂冥长了九百余年,小殿下第一次知道何为后悔,还要从许久前那个掰断的龙虾钳说起。
因为自那日之后,楹乐就较劲儿似的缠上他了。
虽说这家伙以前也跟着他,但偶尔还是会耐不住他的冷淡寡言,跟上一会儿就跑去找别人说话。可现在简直就是牛皮糖缠法,甩不掉的那种。
她好似装了追踪符的小尾巴,不论墨久歌走到哪儿,她都能从半路突然冒出来,笑眯眯地说我陪你去啊。
他走快了她也快,他走慢了她也慢;他故意不说话,她就像只鸟雀一样叽叽喳喳从南侃到北;他被烦到不行忍不住骂她,她听话地闭上嘴,没一会儿又开始哼歌儿;他专心致志听先生讲课,她在旁边盖着书睡觉或者低头看《六界野史》,有好玩儿的地方还非要拽他的袖子一起看,被先生教训多少次都不管用……
楹乐还不知从谁那儿学会了撒娇,又甜又腻的“久久”二字出口,尾音都是波浪线条。
恶心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人叠巴叠巴装进麻袋,扔去忘川河里喂水鬼。
他喜静,她爱闹。
两人遇见总有一个得上吊。
墨久歌有时觉得,这小妖就是他亲爹从东海里带回来的克星。
专治各种看不顺眼。
被折磨久了,灵识有点撑不住。晚上难得做梦,梦里都是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嘻嘻地凑上来:“小殿下你要去哪儿呀?我陪你一起。”
他从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于是次日清冷沉稳的魂冥小殿下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仕灵院,行至半路又瞧见那个梦里都不放过自己的人眉眼弯弯地跑过来,生平第一次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今天又有我最讨厌的御剑课,上次比赛时整个书院就我一人还没飞过三尺高,被启阖那群讨厌鬼笑话了好久!”楹乐跟在墨久歌旁边,郁闷地叹了口气,很快又开心起来,“对了,我昨晚去雾都的御膳斋啦,阿鸢姊姊她们又做了新点心,因为魂冥只有置办盛大席会才摆桌布宴,所以平日里的点心菜肴都被我吃掉了……”
指尖在耳骨边点了下,墨久歌解开那道隔音咒,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我赔你吧。”
“啊?”真是天上下红雨,这人竟然搭话了,楹乐惊讶地睁圆双眼,“赔、赔什么?”
“龙虾钳。”
“……”
“怎么做出来的?你把口诀写给我,赔你个一模一样的。”墨久歌终于妥协,“然后别缠着我了。”
拆油纸包的动作顿了下,楹乐扭头看他,笑容略收。半晌,她从纸里捡一颗酥果扔进嘴里,嚼碎,又笑了起来:“你昨晚没睡好么?看着好没精神。等会儿上课怎么办?”
墨久歌:“你别移开话……”
“说实话,”楹乐抢在他之前开口,“龙虾钳我也不会做,因为它本来就是我炼收音螺炼出的意外。”
“我把口诀给你又如何,你这么天赋异禀,怎可能出差错?”
“……”
墨久歌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心。
她说着,又往嘴里扔几颗酥果,惋惜地一耸肩:“而且我早就不惦记那个龙虾钳子了,它只会剪纸裁花,多没意思。”
拍拍手上的残渣,楹乐把油纸包放进乾坤袋,走到墨久歌身前,仰头看他。
用千年红木建成的楼阁廊桥,在灵湖水面映下波澜微荡的光影。
小花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儿。
“还是你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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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人间又过数个春秋。
魂冥依旧草木苍翠,亭阁矜立,一景一物都未曾变动分毫。
楹乐倒是在王城与许多人混熟了脸,说是如鱼得水也不得过。
她本来就长的灵动漂亮,脾气好又爱笑,性子活泼,说起话来也能格外讨人欢心。成绩不好只是小瑕疵,书院学子都喜欢同她一起玩儿。
再加上陛下墨涟不知为何对她格外温和纵容,引得王城一众官吏也都看在龙颜上让她三分。
吃穿不愁又过得开心,楹乐对她的小日子很满意。
如果某位能对她再耐心一点,不要动不动冷着张脸,她就更满意了。
正所谓春乏秋困夏打盹,魂冥即便不分四季,也躲不过仕灵院最让学子头疼的冥思课。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
容老先生单手执着竹卷,另一只手抚着稀疏的山羊胡。
念地声平气稳,仿若催眠。
但他脾气向来是甲班几位先生中最为古怪的一个,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因此也没人敢真的被催眠。
哦,某花妖除外。
容玉从坐台走上廊道:“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一路经过,原本半死不活趴在书案上的众学子立刻挺直腰板儿,状似炯炯有神地盯着手中竹卷。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
拖长的声音停了下来。
学子们等了半晌不见开始,心照不宣地纷纷扭头,看向身后某个位置。
墨久歌坐姿端正,垂眼看着书案上摊开的竹卷,面色波澜不惊。在他旁边,楹乐把整卷竹书展开,脑袋蒙在底下睡的香甜,不时有类似仓鼠的小小呼噜声从书里传来。
容玉站在她案边,拿着竹卷的手背在身后,低头正看她。
脸上分辨不出什么表情。
整间学堂鸦雀无声。
于是楹乐的呼声就更明显起来,有点肆无忌惮的意味。
沉默许久,容玉暗示性地清了清嗓子:“咳。”
“……”书案毫无动静。
容玉:“咳咳。”
“……”仿若冬眠。
周围开始有人憋不住笑,容玉倒也不尴尬,侧过头去看坐在一旁翻着竹卷的墨久歌:“小殿下,劳烦动动手指,把您边上这位喊醒。”
“是。”
墨久歌被委以重任,先是听话地一颔首,而后慢条斯理地将竹书卷合起来,在手中掂了两掂,抬起手臂毫不留情砸在熟睡那人的头顶。
两卷竹书相碰,啪的一声脆响。
一室沉寂。
哇。
听起来好像很疼。
你殿下果然是你殿下,怜香惜玉四个字在人家心里的位置,估计还不如山羊胡的“道可道非常道”。
竹卷重新展开,墨久歌迎上容玉饱含赞赏的目光,淡声解释:“睡得太死,不砸她醒不过来。”
容老先生点头,很是满意。
另一卷竹书从头顶滑落到书案上,楹乐痛地“哎呦”了声,可算醒了。她揉揉磕到的鼻子,睡意朦胧地抬头,刚巧与容老先生四目相对。
“……”
“醒了?”容玉摸着山羊胡,颇为温柔地问,“睡的怎么样?”
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楹乐最后一丝睡意彻底消散,连忙擦干净嘴角口水站起来:“挺、挺香。”
学堂里一阵哄笑。
墨久歌嫌弃地移开视线。
容玉抬了抬掌,压下笑声:“那你知我讲到书上何处了吗?”
楹乐不吭声,眼睛瞥向旁边书案的方向。可惜那人没再像上节课一样给她指出答案,直接把手中竹卷翻过几页,余光都没分给她。
她没法,只得老实承认:“对不起先生,弟子不知。”
“行。”容玉转身踱步回到坐台之上,面色瞧着还挺平和,“把纸笔拿出来,我念,你默。”
闻言,四周一圈看好戏的神色。
“是。”
楹乐硬着头皮应声。
她随便从竹卷底下抽了张宣纸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毛笔。
她书案上堆放的东西一向又多又杂,除了纸墨笔砚,还有下学后从书院后花园捡来的小玩意儿:圆润光滑的石子、缺个细口的旧玉杯、五颜六色的琉璃珠……乱糟糟堆了满案,跟旁边墨久歌摆放齐整干净的书案一对比,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奇也怪哉,我的笔呢……”
楹乐顶着一脑袋才睡醒的乱发,伸手在摆满石头的案上翻开翻去,活像个大街上拾破烂的。
墨久歌以手扶额遮住半张脸,实在懒得告诉她笔就掉在书案底下。
可随着山羊胡的面色渐露不耐,他还是没忍住,从白玉笔搁上挑了根细狼毫扔过去,轻声骂:“白痴。”
白痴赶紧接住笔,扭头冲他咧嘴一笑,也不记仇。
“找到了?”容玉没看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抖抖竹卷,“那我念了。”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
墨久歌不动声色地将视线往旁边移了几寸,有些意外。
这家伙虽说上课只顾着睡觉,可此时却也手上刷刷写,下笔如有神——就是不知质量如何。
“嗯……”容玉拿着那张涂满鬼画符一样的纸张,站在台上辨认了半天,“可以,姑且算你过关。就是这字还需再下些功夫。”
楹乐松了口气。
谁知容玉继续道:“那你给大家讲一下前两句的释义吧。”
楹乐:?
众学子幸灾乐祸,就知道山羊胡没那么好打发。
“呃,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楹乐捧着竹卷,稍稍抬高,藏在后面对墨救星使眼色。
容玉点头:“继续。”
“啊,意思就是……”
救星在楹乐迫切又感激的注视之下,不紧不慢地铺好一张宣纸,单手拢着校服衣袖给笔蘸饱了墨,工整小楷如行云流水般落在纸面上——
自求多福。
……日你个仙人板板。
容玉抬头:“怎么不说了?”
“没什么。”她赶紧收回视线,乌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计上心来,“回先生,这句的释义为,天底下的人如若都见过美人为何种模样,自然也就知道丑是什么了。”
容玉觉得荒唐:“美人?”
楹乐:“是的,先生。”
不知为何。
墨久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小花妖抿起嘴角作弄的弧度,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就像我们魂冥殿下,六界皆知其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风华绝代、倾国倾城之资,有幸窥其容貌者,皆自惭形秽,半月不敢视铜镜,生怕被自己丑的难以入眠……”
墨久歌:“……”
容玉:“……”
一众学子沉默片刻,拍案大笑,室内顿时热闹至极。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你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容玉终于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彻底绷不住了。被她一通话气的不轻,山羊胡子抖啊抖。
“堂堂魂冥小殿下岂是尔等可以出言调戏的?!今日所讲内容罚抄五百遍!给我滚去廊檐下站着!”
楹乐抱着头躲过他怒气冲冲砸来的几本竹卷,赶紧溜出门。
所幸也没有罚站多久便下了学,容老先生夹着竹卷路过她,脸色黑如锅底。其余学子更是对她挤眉弄眼,随后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楹乐没动,扒着门框往里看。
被调戏的那人低头把书案收拾干净,拎起两卷书,从另一个门离开。
呦,生气啦?
楹乐摸摸鼻尖。人还是要哄的,她一路小跑跟上去。
余光瞥见她在身侧,墨久歌没搭理,自顾自拐过了条竹林石道,下巴到脖颈的线条白皙冷冽,像冰封。
“你要去哪儿?”他不吭声,楹乐只能没话找话,“泊径轩吗?”
“……”
“是不是?是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啊。”感觉这人走得更快,想要甩掉自己,楹乐连忙把步子迈大,补充一句,“如果不是,我也陪你一起去。”
“……”
“怎么了嘛?跟我说句话又不会掉你一块肉。”
“……”
楹乐使出杀手锏:“久久~”
被她故意发嗲的称呼恶心了下,墨久歌终于冷着脸开口:“你以后能不能别总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果然还是撒娇管用,楹乐有点开心:“我哪句话乱七八糟了?”
“……方才课上那句。”
楹乐哦了一声,表情无辜:“可我就是实话实说而已啊。是山羊胡让我想释文的。再说了,你本来就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呀。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也好……”
“楹乐!”墨久歌听不下去了,扭头瞪她,“你知不知羞!”
“我怎么了?”楹乐探过身,笑眯眯地看他,“我在夸你诶,我为什么要羞?还不许人说实话啦?”
“……”
墨久歌面无表情地瞧她。
楹乐坦然回视。
两两沉默半晌。小花妖又拖长声调,笑出了两颗尖尖的白牙:“久久,你的耳朵——好红哦。”
墨久歌恼羞成怒:“闭嘴!”
他转身就走,步子又大又快,躲谁似的。楹乐连忙去追。
“你等等我!”
“别跟着我。”没好气。
“可你昨晚不是答应我今日一同去百苍境的吗?久久~”
“不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话不算数是吧?”
追了两座浮桥也不见他停下来,楹乐累的气喘吁吁,突然把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仰头大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堂堂魂冥殿下——竟然——出尔反尔,骗——”
“别喊了!”
前面的人回头打断她,虽知四下无人,还是有些窘迫。咬牙挤出一句,“去去去,陪你去还不行吗!”
楹乐在他身后笑弯了腰。
墨久歌又气又拿她没辙:“你是不是故意的?”
楹乐连忙摆手:“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是。
她快步走到墨久歌身边,扯住少年白色校服的衣袖,低头咬唇忍笑。
当然是。
毕竟某个嘴硬心软,脸皮又薄,调戏一句就红透耳根的小闷骚,可比那写满竹卷引人头疼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有意思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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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如流水,又像藏经阁里铺在窗台晾晒的厚重书卷。
来风一吹,哗啦啦都往后翻去。
奈何桥边的彼岸花开了再谢,深红浅红落满河岸,不知今夕为何年,只道人间又是一个中元节。
九重天派仙鹤使者送来金帖,仙界华上帝君的独女妗尧与南无仙君大婚,特请魂冥前去赴宴。
此等仙家宴会自然不会有无名小妖的份,楹乐没心没肺地想。可当她从杜阴司那里打听到小殿下也拒绝前往,着实惊讶了番。
“你不去?”她一路从百苍境赶到泊径轩,在院中找到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去啊?那可是妗尧公主的婚宴,又有美食佳肴,又有笙歌妙舞,多好玩儿啊,怎么不去?”
楹乐早就从藏经阁里查阅到破解结界的口诀,试了几次倒也真让她如愿。
墨久歌时常想,她若肯将折腾调戏自己的这点儿小聪明,用到正经念学上,不至于现在还没学会御剑和炼器。
他对楹乐不打招呼就闯进院落的行为早就习惯,没说什么,漫不经心道:“我又不是你,只想着吃喝玩乐。”
“浪费啊浪费。”楹乐长叹一声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我想去还去不成呢……”
听这语气颇有些惋惜丧气,墨久歌隔着圆石桌抬头看她,按在一卷竹书上的手指顿了下,思忖片刻:“要不把那封请帖送给你?你代我去。”
说着,他还真打算起身,楹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我不去!我就是随口一说啦。而且我修为太浅,去九重天还会耗损灵力。”
也是。
墨久歌闻言作罢。
楹乐支着下巴:“我就在魂冥陪你,正好省的你一个人无聊。”
墨久歌没接话,不置可否。
他低头在竹卷上认真的批注着什么,不时用宣纸画出草图。楹乐看了会儿,恍然:“哦,你还在找炼制引魂螺的方法啊。”
“嗯。”
“可先生不都说了吗,引魂螺是上上等法器,炼制要耗费许多灵力和精力,最快将它炼出的东海白诉仙官当初也用了足足十年。”
在心中估算出每个灵材所需的精确数目,墨久歌抬起眼:“那是别人。”
“……”灵根佳天赋高的人说话就是有底气,小废材花妖自发竖起拇指,“好的,我相信你。”
“嗯。”
“对了,过几日陛下和杜阴司他们去九重天赴宴,仕灵院那边也该让我们休息了吧?”
“嗯。”
“到时候,王城外和忘川边的守卫是不是就松散多了?”
“……并不会。”
墨久歌虽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掐断她尚在萌芽的鬼点子,“父皇和众官员前去赴宴,王城没了主骨,魂冥守卫只会愈发严禁。”
楹乐哦了声,心道那也没关系。
她从笔搁上拿过支紫檀木软毫,在白净的手心里画了一朵七瓣蓝花楹花,然后向对面那人弯起眼角。
“久久,等过几日彼岸花开了,我带你出去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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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知道这家伙说的出去玩儿,是去往人间,墨久歌当时绝对不会鬼使神差地点头应允下来。
可惜后悔也晚了。
“你到底靠不靠谱啊?”
余光瞥见又有一队魂冥禁军浩浩荡荡巡逻过城门,墨久歌加强隐身结界,扭头看向蹲在墙角摆弄符纸的楹乐,十分不信任,“半个时辰后,三队禁冥军会一同前往忘川河畔,那时你再要出去可就难如登天了。”
“哎呀放心,包在我身上。”楹乐仔细把符纸贴在偏门结界上,头也不抬地说,“陛下他们还要好几日才能回来,这样的大好机会不去浪,岂不是在虚度光阴?”
墨久歌:“……”
我放着竹卷不看,弃了炼至一半的引魂螺不管,才是在虚度光阴。
“你得这么想,劳逸结合才能效率更高。”轻而易举猜到他的心思,次次小测倒数第一的楹乐反而安慰起了书院魁首,“终于弄完了。”
她起身回头,拉住少年腕骨突出的白净手腕,神秘兮兮,“你等下记得闭眼哦。”
她伸手的动作猝不及防,墨久歌微愣,没躲:“为什么?”
虽这样问,却还是把眼闭上了。
感觉楹乐拉住自己手腕的力气紧了些,他听见她在身侧低声念。
“四海八荒无所不及,天南地北,移空接时,通——”
……移空接时术?
墨久歌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像被拽进一个狭长洞穴。风声雨声草木摇晃声从耳边掠过,脚下像踩着片柔软虚空,腕上触感却是真实的。
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有短短一盏茶。眼前突然有白光亮起。
墨久歌不太适应地抬起手挡在眼前,耳边传来吵闹声响。
楹乐扯扯他衣袖:“到了。”
他睁开眼。
这是条热闹的街道,道路两边商铺饭馆鳞次栉比,酒旗高挂,迎风舒展。小贩推着满车货物高声吆喝。街上行人如织,衣着各异,熙来攘往,忙碌嘈杂,都是人间烟火气儿。
“怎样?”楹乐仰头看他,眼里闪着光亮,“是不是很好玩儿?”
七月里日头正盛,阳光灿烂的铺在街道上,像碎了一地白银。
墨久歌感觉不太舒服,微微眯起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记忆中这种热闹的场合向来与他不沾边,难免有些无措。正想着怎样应答,又被楹乐兴奋地打断:“我们去那边!”
那边是个糕点铺子,老板娘跟前围着许多买甜品的人。
墨久歌犹豫了下:“好。”
话音未落,楹乐立刻拉着他朝店铺奔去。两人身上都还穿着仕灵院的白色校服,模样又生的俊俏标致,不多时就引来众人的注意。
墨久歌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楹乐眼中却只有糕点,恨不得把整家店铺都买下来。挑挑拣拣一大包塞进墨久歌怀中,楹乐潇洒的付了银两,又拽着他去买冰糖葫芦。
“你哪儿来的钱?”墨久歌拎着纸包跟在她身后。
“都是我在书院后花园里捡的那些破石子,谁知道被当铺老板一看那么值钱!”楹乐说完,眼巴巴地瞅着那些圆润剔透的糖葫芦,“爷爷,给我来五串可以么?”
墨久歌:“……”
这人简直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饿了三天的鸟雀,来到人间如同回了树林,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精力。
被拉着逛完整条南街,各种零食铺子转个遍,墨久歌的乾坤袖中几乎堆满了纸袋。她还兴致勃勃地要去东街看花鸟市场和杂耍表演。
两个手臂粗壮的大汉正吭哧吭哧胸口碎大石,手中被楹乐强塞进一串糖葫芦的墨久歌扶额叹气。
这姑娘到底是带他出来玩儿,还是要玩儿他?
两人从东街逛到西街,又从西街溜达到北街,最后回到南街。期间除了小楼前几个纱衣半披、描眉画唇,站在门外招客的女子,楹乐捂着他的眼睛不让看之外,该看的都看过了。
转眼金鸦西沉,天边霞光烧起一趟绯红,夜色渐渐浓厚起来。
有的店铺关上门,有的店铺开了门。路边白日里卖肉类和果蔬的回家去,夜里卖脂粉和烧烤的又离家来。
天街上挂满一排排灯笼,男女老少摩肩擦踵。
这里昼夜格外分明,却又不太分明,总是如此热闹,如此嘈杂。
好像没有寂静的时候。
楹乐趴在桥上啃一袋肉饼,她一整天嘴就没闲过:“你看,河里有许多花灯,前几天是中元节。”
墨久歌和她一起靠着石栏,低头往桥下望。
许多盏层层叠叠的花灯浮在水面上,花瓣被蕊中一点烛火衬得剔透,不知正载着谁思念的魂魄。
楹乐吃完肉饼,把纸袋扔掉,满足地呼一口气:“人间真好啊。”
墨久歌看向她:“你喜欢?”
“当然喜欢。这里那么热闹,好吃又好玩儿,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可以买到!”她反问,“你不喜欢?”
“还行。”这是实话。他在魂冥生了近千年,其余五界再热闹,于他而言也只是个偶尔观玩的地方。
想了想,他又道,“那与魂冥比呢?你更喜欢哪里?”
“魂冥啊。”楹乐不假思索,这倒是让墨久歌有些意外,“人间是很好,但这里又没有可以陪我的人。魂冥有你,有陛下,还有启阖他们。”
启阖也是甲班的,全名尚启阖,尚阴通的独子,一个经常闯祸惹事的主儿,跟楹乐很合得来。
墨久歌把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垂眼看向河灯,压住嘴角弯起的弧度。
他突然想起什么:“方才就想问你来着,你怎么会移空接时术?”
移空接时术,算是比较高阶的法术。需在符纸上用术语画出起止点,可将两地之间的距离连成相通空间,和一步千里阵算得上异曲同工。
只是一步千里阵会受到各种结界的阻隔,移空接时术则直接打通所有屏障。故而也需更加精确的符画,否则差之一毫错失千里。
不过,他心里总有种预感,两人早在王城就被禁冥军发现了,只是人家碍于他的面子,当做没看见而已。
“很难吗?”楹乐吹着掠过湖面的夜风,舒服地眯起眼,“我在藏经阁里看到的时候就学会了,起初用会不太熟练,后来几次就好啦。”
“……”
难不成这小妖只对部分术法有天赋?墨久歌无言。又慢慢抓住重点,“后来几次?——你经常来人界?”
“也没有经常吧。”楹乐心虚地给自己扇了扇风,“半个月一次。”
怪不得作案手法如此娴熟:“一个人来么?”
楹乐撇嘴:“一个人多无聊,启阖有时候跟我一起。但他胆子忒小,非让我对天起誓不会被抓。”
又是启阖。
墨久歌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垂眼看她半响,淡声道:“下次不必找他。”
“……哦。”楹乐有点蔫巴,就猜到他若知道肯定要管,以后又少个乐子。都怪她嘴快,不小心说漏了。
正懊恼着,就听见旁边那人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语调又低又轻。
“你可以去找我。”少年盯着河上的花灯,没回头,在无人察觉的暗色里慢慢红透耳尖,“我陪你。”
楹乐惊讶地侧过脸看他。
身后有小贩推着一车糖葫芦,吆喝着走过。车角挂着两盏小巧的红灯笼,摇曳着朦胧的光影。
印在她乌黑清亮的眼睛里。
半晌,她扑哧笑出声,玉白小脸上陷下一对浅浅的酒窝。
像是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这三个字我记住了。”她弯起眼睛,“谁食言谁就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