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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一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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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然发觉,一旦变回聂清玉后,她所要处理的事情,顿时开始纷冗繁多起来。
在沈园冒充士子的时候,她每天要做的事,便只是去城门口瞧一眼,接着便是看书,找人聊天,而一旦恢复了小聂丞相的身份,一桩桩事情便接踵而来。
有了招英,对付那府尹自是不成问题,甚至还没等聂然说什么,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府尹,就已经吓得软倒在地,被招英下令暂时去职,监禁起来。
接着,她将迟布衣从牢房里救出,并请来御医为他治疗伤势,至于其他下狱的士子,因为她去的及时,没有受到虐待,放出来后便不再挂怀。这些人中,知道了她真实身份的只有迟布衣,如今正对她有些误会。
此外,丞相府中还有个陶永,他拿着她的信去找招英,结果却反被关押起来,虽然此时已经释放安顿,没受皮肉之苦,但也算一场惊吓,聂然很是愧疚,问招英时,招英却一脸理直气壮,言说怀疑聂相受到挟持,一定要先拿下一个人在手才放心。
再来,便是许多天前,她在临处死之际救下的宁家小公子宁白,自从救下宁白后,聂然震撼于自身遭遇,逐渐淡忘那个孩子,回来问起,才知道他一直留在丞相府中,没有安排其他去处。
还有其他许多。
但这些事,聂然都未及妥善处理,便匆忙地赶往沈园。
她非常迫切地,想要见一见那真正掌握了全盘的人。
……
聂然走进屋内,见到一屋子的人,其中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禁不住有些发懵。
“小聂无须惊奇,这都是我身边的人。”把茶杯还给沈开,东家笑着给聂然介绍:“沈开你是认识的,至于这位何先生,他名叫何田田,你大约也听招英说过,前些日子,何田田数次惊扰丞相府,英大人勿罪。”
自己守卫不利的耻辱再一次被提起,招英很是不痛快,但限于事前与聂然约定,不能出言干扰,也只有多瞪两眼了事。
东家一笑,勾了勾手指,让剩下四个少年来到他身边:“这四人是沈开代我收养的,如今是沈开的助手,替他打理在外面的生意。”
四名少年俱是十七八岁,却各自迥异不同。
容貌最平凡,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的少年,聂然曾在书楼见过,名叫行露。
东家道:“行露擅长潜伏用间,我见过小聂你后,便令他潜入丞相府,探查消息。得知丞相府处境,我又令他们四人暂时稳住局势,行露与小星,淇奥,狡童四人设计,以推演独斗为籍口,骗迟布衣定下策略,再由何田田惊动丞相府,行露将策略送至英大人处。”
神情谨小慎微,稍显斯文清秀的少年,名叫小星。
衣着崇古高雅,白衫广袖,峨冠博带的如玉少年,名叫淇奥。
最后一个少年生得最为漂亮,满脸灵动狡黠之色,艳红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乃是狡童。
介绍完所有在场的人,东家挥一挥手,让其余人退出屋外,只留下一个沈开,而聂然这边,除了她之外,也只有一个招英跟随。
一对一,各带一名保镖,这有点像谈判的架势了,聂然心中古怪地想,但她没表露出来,只定定地看了许久,才道:“是,又见面了。”
这是她头一次在白日里看到东家,虽然屋内的光线不如外界明亮,却比前两次在夜里看到的清晰许多,他慵懒靠躺,锦袍半敞,露出内里的白色中衣,漆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过长而缺乏修剪的刘海覆在他的面容上,让她怎么都看不真切他真实的脸容,好似一卷云遮雾隐的山水画,抛去形貌,取意为先。
他取的意不是他苍白的嘴唇,不是他身上虚弱的病气,而是刘海空隙里,隐约可以窥见的,又是水意氤氲,又是雅意深浓,又是墨意晕染的,洒脱不羁的眼眸。
如同在浅淡烟水里,随意勾划,却又仿佛要破出画境来的,一笔。
只是这一笔颇有些懒洋洋的,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
聂然反手对招英摆了摆手,自己走上前两步,没去看招英不赞同的眼神,她深深地施了一礼:“多谢东家多次援手。”
回想起来,东家竟是帮了她不止一次。
初次遇见,收留容身,这是第一次。
暗中调遣,给招英传递稳定局面的策略,这是第二次。
给她伪造身份,资助财物,使得她可以安乐隐居,这是第三次。
她违背对东家的承诺重回金陵,却因府尹不认识她即将发生危险时,东家给招英传讯,让他及时赶到,护她周全,这是第四次。
其余在沈园中明里暗里的照应无需赘述。
她就好像是一个才学步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走着,但始终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细心而包容地护在她身侧,不限制她的方向,只在必要时扶上一把,让她不至于摔伤。
东家微微笑道:“我并未劳心做什么,只不过吩咐了几句话而已。”事实确实如此:收留容身,他只需交代下去;传讯告急,也是何田田劳心劳力;路引文书,是沈开行贿买来;安顿局面,这更是行露四人联合策划,再由行露出面,分工谋就。
聂然没有反驳,只又深深一揖:“请东家再伸出援手。”
她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也没有什么超卓的智慧,可是有一点她很明白,就现阶段而言,想要支撑住聂清玉留下来的局面,招英是不够的,再加上她也是不够的,她必须寻找外部的援助,化作她的力量。
眼下她能够找到的,便是东家。
她不知道东家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东家有什么目的,但是她知道,这个人身边凝聚有绝大的才华力量,何田田是顶尖刺客,迟布衣仅仅以理论推演就能在纸面指导招英稳住局势,行露淇奥四人,她从迟布衣口中得知,是四个天资过人的学生,而这些人的核心,是东家。
想要得到这些人相助,她首先要取得首肯的,是东家。
聂然望着东家,恳切道:“想必你也知晓了我如今处境,我需要帮手,东家,求你帮我。”她没有再重复地跟东家说什么失去记忆的话,这条讯息,想必东家早已从丞相府中取得。
东家慢悠悠地偏过头,就着沈开手中的茶杯,润了润嘴唇,接着又慢悠悠地道:“倘若我不允呢?”
聂然定定望着他,目光无半丝转移,毫不迟疑道:“倘若东家你应允我,我会将待你若上宾,需索之事,只要我力所能及,无不照办,但倘若阁下回绝,我依旧要将你带回丞相府,却是以阶下囚的身份。上宾之礼或是囚徒之礼,阁下尽可自选。”
既然决定当这个聂丞相,她心中就充满了彻悟的决断,遇到任何事,就算她的本能会犹豫迟疑,但理智覆盖后,便会逼自己作出决绝的判断。
现在她的理智告诉她,东家这样的人,不能留在丞相府外,不管是出于追求人才,还是出于避免祸患的考虑,他都必须留在丞相府之中。
退一万步,就算东家心怀不轨,将他放在眼皮底下,也好随时注意动向。
尽管迄今为止,她从东家身上感受到的都是善意,但假如不能为她所用,继续放任他在外逍遥,难保有一天,他会成为反过来对付她的力量。
怀璧其罪,便是这不成逻辑的逻辑。
聂然说完之后,脸上有些发烧。
理智告诉她,东家和他身边的人太危险,但感情上,她又知道,东家是她的恩人,她却即将开始恩将仇报。
可是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在这场意志力的战场上,退一步,她就满盘皆输。
东家全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只饶有兴味地道:“我尝读史书,但凡有器量的君主求贤,若贤士不允,君主也不会过分为难,只再三恳求,如若不成,也只有放归,我生性惫懒,算不上什么贤士,可你如此刚强逼迫,难道不怕我宁为玉碎?”
聂清玉虽然不是君王,但她在南楚中的地位与君王没多少差别,因此东家的比喻也不算失当。
聂然抿了抿嘴唇,缓慢而坚决地道:“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晓得那些明君贤臣,屈尊求贤的故事里有多少吹嘘标榜,就算真有此事,那君主也不过故作姿态尔,以示大度,以退为进。”
假如这么做能够骗到东家从此鞠躬尽瘁倒也罢了,但她心中有一种鲜明的直觉,那些世俗的表面功夫,根本就不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倘若她真的表面装作大度,反而过伪,引起他的反感,倒不如一开始便摆明她的态度。
她以言语,必要时还会以行动告诉东家,她有多么不顾一切,一往无前的决心。
就好像一个要吃糖的小孩,不哭,不闹,大人就不会给他糖吃。
纵然明白这个道理,但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聂然还是禁不住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她心中是有几分把握的,假如东家不想与她进一步打交道,大可以在让何田田去通知招英时远遁他乡,而不是留在沈园等待。
东家放声大笑,大笑中不小心牵动病情,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可尽管如此,他断续的笑意依旧异常轻松愉悦:“有意思,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