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 尤恐相逢

2、第一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符公子遇到施施的时候，还不是一个浪荡公子，他是善水书院的小少爷。每日里将四书读了又读，将六艺细细温习。
　　“七郎要继承我这书院的，”老馆长对他严厉又慈爱。符南生本是翰林，告老还乡便建了善水书院，取上善若水之意。他子息艰难，孙子便只有一个，上头有四男三女都未活过十岁。这最小的符公子，便唤作“七郎”，也望是简单的名字好养。
　　那一年他十七。本该是成亲的日子了，可两年前母亲辞世，按孝法，三年内，他都不成婚。
　　他倒是不在意这个，“娶妻本就是为了孝顺父母。若母忌日未过便成亲，就是大不孝，圣人是不会做的。”
　　每日例行上香，守孝，他也毕恭毕敬，闲来便读书习字。
　　那一晚，他正在母亲小院内侍养花草。却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虽奇异不安，还是开了门。才拉了栓子，一个中年男子便倒了进来。他急忙扶着了，不让他磕着门槛。
　　他并不知道，因此，他竟能遇到她。

　　中年人虽然伤痕累累，便是脸上也有许多刀疤，可细看来仍是相貌不错。他醒来时，便看到这个极其俊雅的年轻人，正与一个背着箱子的老者说些什么。
　　“你醒了。”年轻人似是轻松了一些，忙让那老者上前，“李大夫给看看吧。”
　　他松了一口气，这两人身上半点武功都没有。
　　“只是失血过多，老朽开些补血的方子，吃上一阵便无碍了。”
　　送那大夫出门，七郎才回房，见那中年人极是警惕。
　　“我遇上强人，没有人来找过我？”那人问了一句。
　　“有人来问过，”七郎温和一笑，“我已让小厮把血迹冲洗干净，他们倒也不能确定，这是官家书院，不好无理。”
　　中年人知道这是书院，才大胆敲了门，此处与江湖中事隔绝，这小哥与他无冤无仇。
　　于是他便在此住了下来，公子也未阻拦。他见着七郎读书勤奋，射箭之术也甚好，便知这是一个可教之材。
　　“小哥儿，你需学些武艺防身，来，我教你些。”这个叫林尉的中年人很是热心。
　　“林大叔客气了，”符七郎斯斯文文的，“想来两方打斗，总不如以圣人言语感化的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我应做的事。”
　　林尉又好气又好笑。
　　他本是个颇有名气的剑客，有心洗手隐退，便取了积蓄，谁知竟被绿林盯上，中了埋伏，才逃到这。“人为财亡，”他暗想，“你这后生傻乎乎的。”
　　可书院附近连片的农田，热乎乎的炊烟，都让他神往，索性买了相邻的田地，与符七郎做起邻居来。

　　一墙之隔，林尉常听得这边厢诵读之声，符七郎虽是少年，学问却好，常为书院里的学生讲习。
　　不久，原本安安静静的林尉，竟传来女子的嘻笑。
　　这笑声笑得自在，笑得娇媚，笑得分明软软的，却似一支铁锤重重砸在人心上，让人忘不了，只想乖乖听，急切切的要去看看这女子是谁。
　　书院中自然是没有女子的，就连七郎，都不厌恶那笑声，只是他会对那些走了神的学生敲敲手板，复又做那出尘飘逸的书生了。
　　而学生们发现，这笑声，只是在七郎讲诗经的时候笑得那么欢，似乎墙那头荡起淡淡的秋千影子，荡来温柔又甜蜜的香气，飘入心里。
　　“七郎今日还是讲诗经吧！”于是学生们求他。
　　七郎不便拒绝，便额外加了半日专习诗经的课，可是那笑声，又不仅仅是笑声了，有时会哀叹一声，挂秋千的声也叫得收敛的许多。可连这叹气，都是那样软软的，比笑声更惑人。
　　“这女子长的一定好看，可惜了，莫不是那人的妻妾。”学生们盼望着。
　　符七郎不好接话，只想着，“宁愿不见着，也不要失望。”
　　可林尉来了，他租了个小山包，送来了新摘的桃花，整整一篮，却是一个男子提着，倒有些笑人。
　　学生们竟很热情的与他说话，只是不敢问他。最好，林尉自己倒说了，“七哥儿，我有个女儿，才从老家接来，识得几个字，倒也常常听你们念书的。她说你们念的什么桃呀华呀的，想必会喜欢，便让佃户摘了些，你别笑我。”他大约没做过这么诗情画意的事，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可学生们都高兴了，听那意思，还是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呢！
　　怎生见上一面？
　　既收了别人的礼，便要回礼的，学生们凑了前买了酒，趁着春光明媚，便敲开了林尉的门。
　　那一日的天不可谓不好，那一日的风不可谓不柔。门扉并不难开，林尉倒是很高兴，他本就是个略粗豪的江湖汉子，也不说什么礼仪，见酒好，便招呼这群后生在小院里坐下了，半高却很是粗壮的枣树下，堪堪挂着秀巧的秋千，随着风微微飘荡，仿佛前一刻，佳人还在上头，眉目传情。
　　那一日，碰巧符南生带着七郎去会友。不曾来得。
　　“阿施！”喝了几杯，林尉很是高兴，便向房里唤着，“拿我的水烟斗来呀！”

　　原来这少女叫阿施。
　　名字是对的，娶的好，美人西施，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正是十五六的年纪，才及笈，秀发一挽，仍有几缕柔柔的垂下，小脸上还有淡淡少女春睡的红晕，一双秀目半闭着，却当真是含情脉脉，她也不害羞，只是天真自然的温柔，水绿的衫子，嫩的如她的肌肤，一开口，便是这些日子来朝思暮想的声音，只是配上那灵动又娇美的她，便是酥酥麻嘛的，痒痒的，钻入这群情窦初开的心扉。
　　“爹爹。”
　　只这两个字，少女大约第一次见这许多少年，又多是斯文俊秀的，袖子轻轻遮了口，却忘了那小半边脸上的小梨涡，浅浅的，却装满了醉人的酒。
　　这一日的美丽，都只属于这少女。
　　“今日便已这样美，若以后嫁了人，还不知要如何媚人呢！”许多人这样想。
　　少女一口酥脆的南音，“阿施有礼。”轻轻福了一福。还不等这献殷勤的接口，便又柔柔一笑，“谁是那讲课的七郎先生？”
　　“呀！他今日有事，不曾来。”
　　也没说几句，她便回去了，走得不徐不急，却让这身后的人想着，“慢些走呀！真是看不够呢。”

　　七郎笑起来也是极为好看的，他身材本就修长，俊秀的脸上又带着书卷气，那样子，便是老人口中的潘安一样。
　　当男孩子们频频往门外看时，他便笑了，也不生气。他读过许多诗，知道“需惜少年时”。
　　“七郎那日没见着，可惜了的。”他们语带惋惜。这些大多家中颇为有权势，再次也是书香门第，有的更早早成了亲。阿施的出身，他们不会娶的。
　　听说当地有个出名的公子，上门向林尉提亲，说要娶侧室，林尉却生气的回了，他即使不富裕，却也不能让女儿受一点委屈。
　　听得这事，学生有惋惜的，大约也生了类似的意思，然后便也觉得轻松了，那便看看吧。可这阿施又不常出门。
　　可这一日，快要散课了，林尉却带着穿男装的阿施来了。
　　尚暖的阳光，看得佳人白玉般的笑颜都是柔柔的，春风拂过阿施的脸颊，都带着少女清甜的香气。男装佳人，更显得倜傥出众，标致可人。
　　“七哥儿，”林尉招呼着，“阿施听得你们讲课，有几句不明白的，要来问问你。”
　　七郎有些受宠若惊，只因旁边那些羡慕得有些妒意的目光。
　　“姑娘请说。”七郎也温和笑笑，脸却悄悄红了。
　　“这…”头回见到七郎，阿施也羞了，只一瞬，便悄悄说了一句，“我没读过什么书的，那一日听七…七郎说，我心匪‘剑’，这不知是什么意思？”她声音不大，却很是嫩脆，酥酥的，让人爱听。
　　七郎倒回了神，“我心匪鉴，说的是，我的心不是镜子，不可以任由人来照影。”
　　“呀！”阿施不好意思了，“我还以为是刀剑的剑呢。”
　　七郎没有笑她，没有怪她。这样美好的少女，让人怎么忍心呢！
　　阿施觉得七郎脾气好，又很老成的，眼睛规规矩矩的不让人羞，难得的是学问更好，便大起胆子道，“我想学写字，你可以教我么？”复又一笑。
　　不等七郎答，这边已有少年人按捺不住，“他不来我来！”
　　“我的字院长都说好！”
　　七郎看看众人，迟疑着。
　　可阿施竟以为他应了，只莞尔一笑，“你答应我啦！”又回头对她爹爹说，“阿爹，你每日陪我来上半个时辰好不好？”

　　于是每日快散课的时候，林尉便带着穿男装的阿施来，他在院内坐着，对那些之乎者也的毫无兴趣，只是守个礼法。也因此，老馆长听得，也觉得算是合了规矩，来看过一次，窗外见得阿施微微皱眉的可爱样子，却是十分用心的书写，那年纪仿佛自己的孙女，便起了慈爱，也就默许了。
　　不久便是端阳，书院放学生回家。可阿施仍来了，林尉又往院内坐着。
　　“阿施，”七郎过了些日子，也不生分，便直接唤她的名，“你的字写的好多了。”
　　“呀！”阿施很是高兴，她随身带了个小提篮，“这是谢师礼呢！”
　　才掀得开，清新的粽子香味飘着，还有阵阵热气，夕阳下红彤彤的光影，在阿施的美目里，小巧的鼻子，离得不过一尺，那少女脖颈上的幽香，温柔的话语，让七郎只觉得一阵燥热。
　　他已算是成年男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的。有些慌乱的取了一个，却又舍不得吃，阿施以为粽子绑得紧了，便又拿了一个，轻轻巧巧剥了，递到他眼前。
　　“我剥好啦，你快些吃吧！”
　　七郎急忙接过，似是触碰了阿施的小手，猛的一颤，便咬了一口。
　　阿施见他吃得急，很是高兴，“好不好吃呀？”
　　七郎怎么吃得出那味道，他心里想的，眼力看的，便分明只有这笑起来像刚出生的小猫的女子。
　　“好吃的，”七郎红了脸。
　　“我也是头回做呢！”阿施欣喜又不好意思，仍是那酥脆的口音，“幸好你喜欢。”
　　这算什么呢？七郎心里，喜欢的只是阿施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