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乐》Wingwin

5、少年游（5）

　　马车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时有些摇晃，朝阳没坐稳，歪了身子，手不小心从布帘中穿了出去，她抬头时，视线从缝隙中看出去，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充满阴霾的眼睛。

　　那是一个浑身脏乱的流民，他的周围聚集着不少人，正目光不善地盯着眼前这辆从面前驶过去的马车。朝阳放下布帘，浑身僵硬地坐了回去，终于明白自家公子说的话。

　　贺井自然也瞧见了这场景，他解释道：“公子并未唬你，一月前徐州雪灾，当地人并未经历过如此大的灾患，加上官员为掩盖实情，拒不上报，万千百姓流离失所，涌向了沧州。”

　　“听闻此前已在城外发生了多起流民暴动，抢家劫舍的事情，后被北武军镇压，现城内才安宁了些。但谨慎为上，这些流民都是亡命之徒，公子这才限制你的出行。昨日也是因为天色已晚，晚间太过危险，便趁早接了你回去。”

　　朝阳缓缓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知道的。”

　　她一直都很信任公子。

　　一炷香后，马车在医馆前面停下。朝阳刚跨进去，十四便冲了过来，大声叫道：“十三，我等你好久了。”

　　十四换了暖和的衣裳，一身干干净净，眼神亮晶晶的，整个人的状态都和昨天不一样了。她懵了一下，转头看向贺井，后者笑道：“成大夫答应收留他们了，往后你不必再担忧。”

　　朝阳跟着笑出来，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这些都是谁做的。

　　她跟着十四去了里面的庭院，成丘和福西正在院子里整理药材，十五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脸色相比昨日，已好了许多，她瞧见来人，小小的脸上露出笑容：“十三姐姐。”

　　十五今年五岁，因为常年饥饿，身子骨比同龄人要更瘦小，生了一场大病后，脸颊的肉都掉光了，唯有一双眼睛安静温和，是个恬静的孩子。

　　“可还难受？”朝阳蹲下来问道，担心地望向她。

　　“不难受了。”十三乖巧地答道，眼睛却不由得在跟前人的衣裳和模样上打转：“姐姐，你变得漂亮许多。”

　　朝阳怔住，随即眼睛一酸：“我们十三才是最漂亮的。”

　　贺井在一旁瞧着，觉得这三个孩子以往相依为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他和公子捡到朝阳时，她在雪地里几乎奄奄一息，连成丘过来看病时，都下过狠口说怕是熬不过去，谁知朝阳生命力顽强，硬是撑了下来。公子那日便说，能活下来便是命不该绝，于是决定收养她。

　　世道如此，能活下来便是幸运。

　　三个孩童懂事得很，帮着成丘在院子里清点药材，特别是朝阳异常感兴趣，逮着一个药材便问名称效用，这么一下来成丘便看出了名堂，他发现这孩子记事特别快。

　　“朝阳，帮我拿些当归过来。”成丘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簸箕，故意说道。

　　她眨眨眼，走近了些看，又翻了翻，回头认真回答：“成爷爷，这是独活，不是当归。”

　　成丘听见这话，抚着胡子仰天大笑，连福西都一脸惊讶。当归和独活异常相似，若不是特意学过如何辨别，常人总会认错，成丘只不过指着药材跟她说过一遍名称，她竟然能辨出差别，实在是难能可贵。

　　贺井在一旁也笑出来：“公子也总说朝阳聪明。”

　　十五懵了懵，认真地出声说道：“爷爷，姐姐叫十三，不是朝阳。”

　　十四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十五，这是十三的新名字。“

　　朝阳走过去揉了揉十五的头：“这是公子为我取的名字，你唤我十三或者朝阳都可以。”

　　“公子？”十五歪头疑惑。

　　朝阳正想回答，成丘忽然插话道：“这俩孩子得有个正经名字，正好取取。”

　　成丘瞧了眼满地的药材，笑呵呵道：“十四便唤天冬，十五叫青黛。”

　　十四高兴起来：“天冬！我以后就叫天冬啦！真好听！”

　　“十五，你喜欢’青黛‘这个名字吗？”朝阳托着腮认真问道。

　　十五抿唇害羞地笑笑：“好听，我很喜欢。”

　　朝阳望着十五的模样，忽然记起自己听到公子为她取名字时的欣喜感，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仿佛有了名字之后，便在世间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等到朝阳开始读书认字后，她问起这个名字的含义，当时梁未窝在软塌上把玩着奇奇怪怪的物件，听到这话，歪头思索了一阵子，便答道：“当时见到你，刚巧是正月初一，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

　　“正月初一，是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

　　他敛眉低下头，笑道：“朝阳，你是开始。”

　　......

　　这个寒冬的末尾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阳犹记得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午后，她在书房里一边打瞌睡，一边读着公子写的万物经。所谓万物经，公子曾笑着告诉她，自然万物最为有趣，变化无常，却也永恒不变，等她懂得他写的东西，就长大了。

　　彼时朝阳自是不懂这道理，她只是觉得公子写的万物经比那些道德纲常的书籍要有趣的多，里面不仅有公子对花花草草的科普，为了让她记住，甚至捡了各种民间传说，百姓习俗写进去，更不提里面他亲自提笔作的画，栩栩如生。

　　贺井大哥告诉她，这世间仅有这么一本万物经，是公子日日夜夜，一字一句亲自编写的，已保存过很长很长的岁月。朝阳疑惑地问过，为什么公子那么厉害？知道那么多东西？贺井只是笑笑，说公子一直很聪慧。

　　总之，朝阳是很珍惜这本书籍的。

　　以至于院子里突然涌入残暴的流民，巨大的讨伐声响淹没她的耳朵时，朝阳的第一反应就是抱起这本书籍塞进衣服里，然后躲进书房的桌子底下。

　　她打着战栗，紧咬下牙，一张小脸煞白。

　　朝阳想起自家公子正在房间里午睡。

　　还没想到怎么办，书房的大门就被踹开，她从缝隙中瞧见了褴褛的衣服下摆和脏乱的裸露双脚。

　　越来越多的流民闯进来了，他们看见书房里摆放的瓷器和珍宝后疯狂夺掠，甚至大打出手，场面极其混乱。朝阳看着隔间里的书架没人去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些书才是公子的心头宝。

　　还没等她松完这口气，一张流民的脸从缝隙中出现，他疯狂地笑着，想要伸手把她从桌子底下拉出来。朝阳死命挣扎，不断踢打着，就是不肯被拉出去。

　　后面的事情她的记忆开始模糊。

　　只记得她被流民攥住一只脚腕，硬生生被拖了出去，朝阳尖叫着，哭喊着，却被人一脚踢在肚子上，撞到梁柱。迷糊间看见公子的衣角出现在视线里，一柄滴着血的剑不断地缓缓向她靠近。

　　明明那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她该听不见才是，但是往后的噩梦里，朝阳总能听见血滴落在地上的哒哒声。

　　北梁昌源十五年，沧州安乐城流民暴动，抢家劫舍，死伤无数。梁国皇帝震怒，气急攻心，一时竟病倒了，太子代理朝政，命沧州知府带三千精兵平叛动乱，岂料知府大人到了安乐城，竟发现当地县令瞒报流民数量，便上报朝廷，将其收押待后续审判。

　　只是这三千精兵竟拦不住流民，原因是当今太子是出了名的仁厚，下令不得随意射杀，只得关押，一时之间竟压不住这群人。后来不知这知府大人得了什么消息，求到了驻扎在安乐城外的北武军，这才镇压了流民。

　　更值得一提的是，当地的神谷斋在之后开仓济贫，持续了一个月。朝廷得以喘息，事后调遣粮食和新的县令上任，这场堪称史上最大的一次流民暴动才得以平息。

　　后来梁国的老皇帝病重，开春后驾崩，太子即位，改国号为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