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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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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大路滑,天渐渐昏暗。
素竹将手中灯笼向前举着,照亮方寸之地。
她很好奇,刚伺候二姑娘只觉得香气逼人,如今时间久却只有隐约。听说姑娘是泡在香料里长大的,力气也大,话少从不苛待奴才。
她总觉自己遇见好主子,伺候越发尽心。
心想着,嘴巴咧到耳根后,满心欢喜。
“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素竹脚底打滑,被玉姜扯住胳膊才勉强稳住。
素竹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道:“姑娘,下回,您就让奴婢摔着,摔不死的,您可不能再伸手搭救奴婢!”
玉姜并未说话,提起地上灯笼交由素竹,继续往前走。
晖安居是离玉笙院最近的院落,走起路约莫十分钟。
玉姜出了身汗,脚步愈发沉重。
康嬷嬷候在院门外,眼见两道身影由远及近便让人去报信。
“二姑娘慢些走,当心雪滑!”
未进院门,瞧见灯火通明的廊下站着几道身影。
她远远瞧着,蓦然抬头看向并不存在的星空。原身六岁因故走失雪山,初被山中猎户救下。猎户并无孩儿,白捡个瓷娃娃欢喜得很。两年后,猎户失足坠崖,养母伤病不治。她没饿死,被金山采香的贩子抓下山。
许是食白果为生,她体带异香,被人豢养取血。
直至那场大火,她趁慌乱之计绕过守卫逃出点香楼,误打误撞钻进九阿哥马车。
九阿哥让玉懋堂认了她,再将她送回玉府。
未曾想短短一夜,竟被婢女毒杀。才致她的人生横生枝节,落魄至此。
她的心,是冷的。
众人看向她的眼神却如烈火燎原。
玉姜松开紧攥着的拳头,三日后拿回木簪,势必想尽一切办法回去。
她走入回廊,卸下风帽,康嬷嬷立时将烘得暖和和的大氅与她披好。
回廊极长,沿着她的步履盏盏灯笼高高挂起,像是照亮原身八年回家路。
玉姜那颗冷硬的心,竟有些许松动。
一旁的素竹提着灯笼,小声抽泣。
她说:“二姑娘,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啊。”
安氏被翠香扶着,泪眼涟涟地望着缓步走来的玉姜。她生玉姜时,正是玉府最好的光景,她嫁妆丰厚,前头留下的长女和双生子也争气,便是闲散惯的玉懋堂那年也升进礼部。
谁知,母女缘分如此之浅。
好不容易再续前缘,玉姜却一副生人勿近的的姿态拒她千里。
相较安氏的低声啜泣,玉嫣然笑语晏晏,首当其中地道:“母亲您瞧,小妹这般装扮,真真温软可人。瞧这模样,母亲想将藏几年的念头只怕要落了空的。”
安氏面色一暗,抬眼望去,只见玉姜一身欢喜桃镶着绒边的长褂,身形虽未长大,已有几分含苞娇艳的模样,细软腰身盈盈一握,立在富贵如牡丹的玉嫣然身旁犹如雨后桃花,娇艳欲滴。
“小妹打小长得就好。幸好咱们偏像母亲多些,若是像父亲只怕个个生得虎虎生威。”
玉泰半蹲下身子,盯着玉姜漠然的面孔仔细瞧,直到玉姜瞪了他一眼,才乐呵呵地笑道:“吆,小妹这熏的什么香呢,怪好闻的。咋的,还要咬人不成。阿兄瞧瞧仔细,免得日后在街上遇见认不出自家妹妹,那可叫楚萧笑断腰。”
说完,自怀中掏出木匣子,塞在玉姜手上。玉姜双手接过随手递给素竹。
玉泰拍着脑门笑道:“得!仓局预备不周!明儿阿兄休沐,带你去街上你自个儿挑!”
玉泰行伍出身,身形挺拔,偏生着张儒生似秀气的白面小脸,仔细看与玉嫣然有几分神似。
安氏身后立一文弱书生,手执九孔玲珑香薰铃铛,如清风霁月画中仙人般,他浅笑着朝玉姜颔首示意。
他是玉府二爷玉庭柏,与玉泰双生子,仅晚了半柱香落地。
他们与玉嫣然皆是已故大夫人富察氏所生。安氏是庶妻,富察氏病故后才被玉懋堂娶进府中。彼时玉嫣然也才四岁,双生子尚在襁褓之中。
因富察氏出身自宝亲王府。虽是庶出外女,玉府这几年渐起威风,玉嫣然也出落得京城第一美人。宝亲王府自然亲厚得多。便是打前年开始,玉嫣然各项开支皆是由宝亲王府所出。若是明年大选在册,少不得宝亲王府开口讨要个郡主称呼好傍身。
是以玉嫣然在玉府是独一份儿的殊荣。
玉泰和庭柏不同,打小跟安氏亲近,不比嫡亲的孩子差。
庭柏送了套小人书给玉姜道:“母亲说你识字不多,若是愿意学,来关雎楼,阿兄教你。”
他声音轻柔,远不似玉泰震动九霄。
玉姜鬼使神差地点点头,玉泰瞧着不大高兴,横在两人中间,依旧半蹲着身子道:“看,大哥在这。那个,是二哥!你二哥无趣得很,大哥明儿带你去耍。啊?”
玉姜越过玉泰,接过玉庭柏的礼物和那盏九孔玲珑香薰铃。
礼物依旧递给素竹,铃铛却是捏在手上,她发现铃铛的香味刚好能中和自己身上的异香,不由得多看玉庭柏一眼。
玉庭柏似是有所察觉,微微颔首。
玉嫣然笑着道:“你们这些人都只顾着自己喜欢,姜儿,阿姐送你些姑娘家的首饰把件,如今一副足金头面送去你房中,是内廷造的,你瞧着定会喜欢。”
说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儿上前拉住玉姜的胳膊道:“玉姜姐姐,樊儿也有送贺礼给您。”
说着塞给玉姜个巴掌大的木匣子,扭头跑向安氏怀中。
安氏一双泪眼,无助地望着玉姜道:“母亲也有备礼,外头冷,进去说话。康嬷嬷!”
说罢簇拥着玉姜进了正厅,里头暖烘烘。
厅堂中央摆放圆桌,众人依次坐下,康嬷嬷捧着木匣子放在玉姜面前,安氏将其打开后,是三层隔间的鲁班匣子。
第一层装着成套的钗环,一眼看去足足有九十套;第二层是足金项圈,足足有小指般粗细;第三层是房屋地契,密密麻麻十来张。
玉姜委实有些惊讶。
安氏未语泪先流地道:“这是每年你生日,为娘替你攒下的首饰,这个是及笄那年给你打的项圈,底下是外祖赠你的庄子和铺子,开春领你去瞧瞧,都是富户,等你接手全交由你打点。姜儿啊!这些年,为娘无一日不揪心啊!为娘只要一想到寒天冻地,你一个丫头,如何活啊!”
安氏呜咽着将玉姜揽入怀中,哭得几欲晕厥。
她说,若是死前见不到你,为娘做鬼也不得安宁。
她还说,娘只要一闭眼,就瞧见你受苦模样。
她还说,娘在菩萨面前许愿,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就是短寿三十年也在所不惜。
安氏哭得惨烈。
玉姜听来嘲讽,盼了八年的姑娘,还未相认,却在入府第一夜便被人毒死。
玉姜忽然不那么着急走了,至少该替原身讨了这笔账再做打算,当真只是素杏要她性命?
她不信。
殊不知,她眼底蓄满了泪,几欲夺眶而出。
玉泰送了把伸缩弹簧匕首,削铁如泥;庭柏送的小儿书是手绘版本,笔法幼稚犹如小儿;玉沐樊送的一枚千金钗,上头挂满珠串,甚是好看。
她望着这些小物件,替原身感到惋惜。她那么艰难地活着,差一点点就可以感受家的温暖。
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死在一场微不足道的谋杀。
安氏离她最近,也是最先感觉的她身上骤然而起的肃杀之意。她心中一惊,轻轻伸出手,握住玉姜交叠在膝上的双拳。
有些颤抖。
这一次,她绝不松手。
玉懋堂进来时,外头的已然全黑。
今日他甚是开心。万岁爷终于采纳他的谏言,要重新修筑月寒宫,并将此事交由四阿哥全权负责。
这是一个契机,足够他欣喜若狂。
以至于今晚家宴摆酒,他也权当为此庆贺。只想着坐下与玉泰说道说道,玉泰在御前总能听到些风声,尽管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却足以定夺乾坤。
玉懋堂自顾自坐下,忽见众人均看向他时,又见靠在安氏怀中的玉姜,猛拍脑门连声道:“不曾忘,不曾忘,阿爹这就去取。”
拔腿欲跑时,被安氏叫住瞪了一眼。
“让阿福去拿。”
“对对对,阿福,快去,将老子桌子上的箱子抱来。当心些,摔着箱子打断你的狗腿!”
玉懋堂身形高大,两颊胡须修得精细,说起话来如雷贯耳,只因他的到来,原本宽敞的正厅一下子逼仄许多。
他坐在上首,朝玉姜招手。问的不过是寻常闲话,如回来吃得可惯,睡得可踏实,又说过几日十五庙会,言辞恳切目光热忱,几乎叫玉姜信以为真。
“回父亲,一切均好。”
“对,还有一事,即是九阿哥寻着你,理应登门致谢。你跟着九阿哥也有几日,要不你随我前去?”
玉懋堂眼中闪烁着试探和打量。
玉姜垂首轻声道:“女儿惶恐,那几日伤重难安,并不曾见过九阿哥。若父亲觉得必要,女儿亦可前去。”
玉懋堂沉默不语,似是等待她先露出马脚。
玉姜脸色如常,低垂的眼眸中一片冰霜。
那日在别院,玉懋堂本不愿将玉姜领回,言辞推诿十分不肯领情,甚至几次直言玉姜早已死在那年大雪连天的荒山野岭里。
他说:“若是九爷有事相托,下官舍掉项上人头在所不惜。只是内人当年因此事悲痛欲绝,若将此女接入府中,假以时日贱内有所发现,家宅不宁事小,只怕她命不久矣。内人并无过错,还望九爷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