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月光》平湖烟雨

2、2019年的陈缙云

　　2019年2月8日，大年初四，江城市某酒店包厢。
　　张培打开一瓶香槟吆喝，给陈缙云倒酒时感叹，“大云，怎么想得，江城这工作环境比不上一线城市，我都为你可惜。”
　　陈缙云与张培碰杯：“别说了，我还羡慕你们成家立业的幸福呢。”

　　陈缙云在首都读的本硕，毕业后去了深圳某大厂，出国外派了几年，回来后升了中层，其实可以一直待在上家公司的，毕竟过去五年她算是升职较快的培养干部之一，不管是发展平台还是收入，都远远优胜江城。
　　可她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呢？她对外的说辞是年近三十落叶归根。

　　视线扫过包厢，热闹的喧嚣，八九个人来回推杯换盏，她敷衍了几个人，余光一直盯着门口。
　　她在等人。
　　还没出现的那个人。

　　“哎呦我去！我就知道余霏霏要放鸽子！”
　　张培咚咚咚的拍桌，指着手机对陈缙云抱怨，“都三十的人了，还说不敢晚上出门，搞得跟扫黑除恶还没干净似的，这是多不信任社会治安啊。”
　　陈缙云其实听到前一句话了，她知道张培说的是谁，但还是故意问：“谁？”
　　“余霏霏啊！”张培把手机朝陈缙云面前一放，“她也太胆小了，之前我们同学聚会约晚上，她是绝不出席，说是害怕黑，你说好笑不。”
　　一人半遮嘴，对张培说悄悄话：“没准人不愿意来参加呢，就班长你剃头挑子一头热。”
　　有人拍腿像是想起什么：“对啊，几年前周雅丽老爸不是双规了么，听说她们俩合开的甜品店也转让了，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
　　“我听书她们住在徐薇家，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初高中，她俩可是家里条件最好的。”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说着，陈缙云抿了口红酒，默默听着。
　　其实她和徐薇一直有联络，只是不管她如何旁敲侧击，对方好似装傻，对余霏霏只字不提。
　　所以她并不知道余霏霏这些事。

　　她问张培：“你有余霏霏微信？”
　　“一年前的事儿了，那次陪媳妇逛街，小孩非要吃什么黑森林，我就带他去了甜品店，没想到遇到了她，这才联系上。”
　　张培刻意压低声音，“不过余霏霏性格变了好多，没高中那么合群，好几次私下联系都没约出来，大家都成年人了，我也不自讨没趣，有聚会只在群里通知，她从没参加过，也没发过消息。”

　　陈缙云挑眉：“你们有单独的群？”
　　“对啊，就我们几个留在江城工作的同学，为了方便联系拉的。哎！大云，你这也回来了，要不要加进来？”
　　“好。”
　　答应的同时陈缙云拿起手机，打开扫一扫才想起拉群不需要这个流程，心中笑自己沉不住气。

　　张培拿起手机，把人朝群里一拉，发了个鼓掌的表情，说【欢迎学神大云回到江城大家庭！】
　　陆续有人发言，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的欢迎表情包。
　　直到群消息安静，陈缙云反复刷新，也没看到余霏霏说话。

　　她第一次见余霏霏，是高中开学第一天。
　　那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因为住宿的学生提前一两天就来了，大家彼此已经很熟悉，在教室里叽叽喳喳的聊天。
　　前桌的几个女生为超级女声选李宇春还是张靓颖争论不停，还有激动讨论李宇春和何洁的暧昧友情，这些话题她不感兴趣，坐了一会儿觉得周遭太聒噪，教室太闷，便到走廊透气。
　　天色阴沉沉的，已经飘起了雨丝，扫了眼下面的草坪，看见站在配电室前的女生。
　　就一个背影，她甚至没看见脸，却瞬间觉得大脑爆炸般，轰的一声死机了，不知为何陷入极度紧张的应激中，心脏咯噔一下，好似停止跳动。
　　听不见周遭任何声音，仿佛时间静止了般。
　　“陈缙云，老班来了，进去吧。”
　　被徐薇拍肩膀，她才猛地惊醒，再次看向配电室，那儿已经没人了，心中余悸直到回到位置上才慢慢缓过神儿。
　　手指无意识转笔，思绪飞散。
　　这种感觉，或者说情绪，对她来说很陌生。

　　“报到。”
　　还有人开学第一天就迟到，陈缙云看向门口，手中的笔落在平铺的英语书上，顺着书页的弧度从桌上掉在地面，发出啪嗒一声。
　　心里有什么东西怦然绽放，大脑却又空白一片。
　　是那个女生……
　　对方来晚了，发梢上还挂着雨滴，很局促地站在门口喊报到。

　　女孩从她身边走过，能闻到一股清香，让她想起老家院子下雪天绽放的梅花。
　　教室唯一的空位子，是她身后靠窗的边角，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对方正在穿披风，女孩的皮肤很白，不是病态的那种白，而是透着粉红的白皙，像被薄雪覆盖的粉梅。
　　察觉女孩抬眸看向自己，陈缙云急忙假装望窗外风景。
　　为什么要躲？
　　忍不住再次看向女孩，对方正低头和同桌说什么，察觉女孩抬头时她再次收回视线。
　　心猿意马，直到拿到考卷才定下心。

　　经历了一天考试，时不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叹气声，以往她很讨厌做作业时有声响，可那天竟不觉得反感，甚至忍不住想笑，收卷子时装作不经意回头，见女孩愁眉苦脸的表情，更是觉得有趣。
　　吃饭回来，发现女孩位置还空着，忍不住走到对方位置，瞧见不及格的分数后，噗嗤笑出声。
　　跟在她后面的徐薇奇怪：“什么事开心？”
　　“没……”，她摆摆手朝外走，“教室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再次回来，看见女孩坐在位置发呆，她忍不住向徐薇说起试题多么简单。
　　她知道自己在显摆，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直到看见徐薇一脸你有病吗的诧异，才发觉自己今天的行为太反常。
　　毕竟对方与她是中学同班同学，又经常做同桌，太了解她性格了。
　　“陈缙云，你发烧了？”
　　“没，我就是……”终于想到一个理由，她清清嗓子，“考了第一，高兴。”
　　“你以前考过第二？”
　　面对徐薇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她终于消停了。
　　确实，以前全市第一时也没这么显摆过。
　　一切的反应很不对劲。
　　她不正常。

　　晚自习变成了班会，七十多个自我介绍后，终于知道那女孩的名字。
　　“大家好，我叫余霏霏，初中在实验中学，嗯……我应该比大家大一岁，我……我钢琴才考的十级，文艺汇演的话可以贡献一个节目，不太擅长运动，更喜欢坐着和躺着，希望以后和大家相处愉快，多多关照。”
　　原来是叫余霏霏，雨雪霏霏。
　　这名字真好听。
　　听见身后一女生啧嘴：“钢琴十级，得十几万培养吧。”
　　揉捏橡皮，陈缙云擦掉刚刚写的演算草稿。
　　想起脚上帆布鞋已经有些脱胶，下意识把脚收回凳子下，直到余霏霏下台走回位置，她都没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自由讨论环节，陈缙云觉得叽叽喳喳的交谈很是烦躁，垂眸瞧着英语课本，拼命记单词，却一个都没记住。
　　晚上躺在宿舍，闭眼复盘今日老师的讲课和错题，不知怎么就想起余霏霏在讲台自我介绍的场景，下意识也过了一便。
　　“大家好……”
　　……她竟然把对方自我介绍的内容记得一字不差。
　　真奇怪……
　　直觉告诉她这是危险的，应该离余霏霏远些。
　　好在她的自制力一直不错，做了这个打算后，也真的没主动和余霏霏搭过话。

　　就在陈缙云以为与余霏霏不会有交集时，某个课间，对方竟来找她。
　　明明是高兴的，不过从小她就情绪不上脸，想问余霏霏找她干什么，又因为太过紧张，这句话堵在嗓子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在这个滞空的沉默间隙，她竟感到些许煎熬。
　　还是对方先开口，小心翼翼：“对不起打扰你做题了，我就问个题。”
　　问题啊……
　　陈缙云松口气，学习她擅长。
　　见余霏霏表情局促，她主动拿过试卷，发现女孩字迹是特意练过的小楷，规整清隽。而且对方改了大部分的错题，还有几道在题目编号那里标了个问号。
　　这些题考查的知识点都很简单，不过是变式而已。

　　心中欢喜冲击的她有些得意忘形：“这都不会，怎么考上奥A班的？”
　　话刚出口，余光察觉余霏霏抿嘴，陈缙云瞬间意识到错了。
　　为了遮掩尴尬，也为了显示自己水平，急忙转话头，特意挑了个最难的题给余霏霏讲，可途中却发现对方心不在焉，顿时觉得生气。
　　她从没给其他人讲过题，这人怎么这么不珍惜。
　　“喂？到底懂没懂？我可不讲第二遍！”
　　半带威胁的语气，其实她只是想引起余霏霏的注意，生气也好反驳她也好，可对方只是点头拿走试卷，说了谢谢后默默坐回位置。
　　或许这个解法太难？毕竟老师才讲到，可能并没消化。
　　当时如此想的，甚至还花费不少自习的时间，研究出三个只用初中知识点就能解决的解题方法。
　　毕竟之前的方法不讲第二遍，但其他方法可以讲许多遍。

　　陈缙云沾沾自喜，等着余霏霏再次找她，甚至把那页纸撕下来夹在牛津词典中，这样对方问时她就能一下拿出来。
　　可是，再也没等到余霏霏问她题。
　　尤其是第一次月考后，余霏霏和徐薇成了同桌。
　　说实话，她很嫉妒徐薇，两人交头接耳好似无话不谈。
　　而她与余霏霏之间，每学期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她们之间，好像总隔着什么，无法交心。

　　这些年她很后悔，尤其随着年龄长大，每每回想起高中时光，越发明白自己的心思，就越恨不得穿回去捂住自己的嘴。
　　真是自找苦吃。
　　明明和余霏霏的开始，不必这么艰难。
　　可没有办法，已经这么过来了。

　　陈缙云回过神，晃了晃手中酒杯，抿了一口。
　　又从张培那儿旁敲侧击，发现他对余霏霏的情况也知道的寥寥，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却还是难掩失望。
　　席间有人开起玩笑，说余霏霏单身至今，二十九了从没谈过恋爱，不像周雅丽前男友们已经能组成足球队，莫不是有些问题。
　　有同学在猜测，说余霏霏是蕾丝。
　　语音刚落，引起一片哄堂大笑，陈缙云没有附和，垂眸看着红酒映在白色瓷碟上的红色波纹，眼神极冷，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工作熟悉的差不多，她挑了个周五，打开江城同学小群，准备问【明天中午有出来聚餐的吗？】
　　想了又想，还是在输入栏删光了字。
　　张培说余霏霏从不参加聚会，她何必发一个注定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的请求。
　　要不……去徐薇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