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谜底(增加两千字) ...


  •   中秋夜
      楚州刺史杨树玖于最高的城楼上亲手点起第一簇烟火,金红色的烟花盛放在漆黑的夜幕下,这一束烟花仿佛正式拉开了中秋夜的帷幕,城中各处争先恐后地升起窜天的火星,式样繁多、颜色各异的烟花高低错落炸开,漫天金粉淋漓,将夜色映得明明如昼。
      城中花灯满街,遍地锦绣。人人衣袂翩翩,欢声笑语响彻整条长街。马车碾压香尘辘辘而过,林子衿发现身边的季岚格外安静。

      这不像他啊。他那么爱热闹。

      林子衿于是转头看过去,发现他一手支颐撑在马车窗沿,歪头看着外面,好像在出神。

      林子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边的高楼上有人撒下大把的金银首饰,下面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扑过去争抢,看衣着大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首饰本就较为锋锐,更何况是从高处落下。不少人脸上手上都流了血,更遑论有人为了争夺宝贝大打出手,更是伤上加伤。
      楼上街边围了不少人看,有人起哄叫好,有人看不过去摇摇头离开。林子衿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怎么?你也想扔着玩?”

      钟渐没有说话。林子衿自顾自地说:“他们素来爱玩这个,扔点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就能引得底下的百姓为此打得头破血流,甚至送命。”

      钟渐瞥他一眼:“你看起来不喜欢,怎么不去拦着?”
      说是这样说,他心知林子衿这样的性子,一定曾经阻止过。

      “刚来楚州的时候做过,”林子衿垂着头笑了一下,昏暗的光中看不清悲喜,“把那群人都打走了。”
      他满心欢喜地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那些守在楼下等着接东西的并非只有成年男子,还有老人和孩子。林子衿自觉帮了他们,下楼时见那些人朝自己走过来还下意识捏了捏袖角,牵牵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却看见他们跪在了自己面前。

      他们求他不要多管闲事。

      林子衿觉得人命和尊严是比天大的事情,但他们不需要林子衿为他们争这些。平日的生计在层层剥削之下连温饱都困难,他们只需要钱。

      他茫茫然站在跪倒的人群里,他们的哀哭与控诉让他如芒刺背,心抽搐成一团,他觉得痛,又寻不到这痛苦的来处。

      最后他散尽了身上所有的钱财,甚至给出了自己能给的所有活计。但第二日他再路过那处酒楼,达官贵族依旧坐在楼上取乐,在下面争抢的换了一批人。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林子衿恍然明白,他赶得走二三纨绔,却赶不走凌驾于楚州之上抱团成党的权贵豪富,他能救一人百人之急,却救不了水深火热的千人万人。那根源在苛捐杂税,在官商勾结,在楚州从根子里就已经腐烂的旧制与官府。

      新帝登基后,与丞相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改革地方。不是没人做过努力,但到底为什么,楚州还是这个模样?
      林子衿无数次地想,是楚州离锦都太远了吗?

      他有时坐在屋顶上看天,脚下遍地狼犬,四野鬼哭。消磨尽了所有的愤慨意气,他平静地想,终有一日,他要掀了这污浊的天。

      但这些他当着季岚的面没有讲出来,马车行过一处闹市街口,小孩子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钻入帘子,林子衿无意间抬头,对上季岚的目光。
      那一瞬他心中一动,突然之间升起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他未宣之于口的那些迷茫与痛苦,眼前人仿佛亲历般,知道得一清二楚。
      恍惚间,林子衿看见季岚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待要听清,下一刻烟花炸开在天空,巨大轰响仿佛就在耳边。林子衿愣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那人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笑,微微转过头目光落在窗外,“……烟火好看,我很喜欢。”
      接二连三的烟火升上天际,将整片夜空映得如同白昼。车窗的帘子被风掀起又落下,偶尔被吹起的一瞬,满天金红火光闪烁,映明他的面容与墨玉似的眼瞳。

      很多年后林子衿仍然记得那个画面,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波澜起伏,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都成了寻常事。可唯有这微小的一瞬,光影透过半开的车帘落在眼前人的脸上,他明明神色那么开心,眼睛却悲伤得要落下泪来。
      他初见以为是幻觉,后来却铭记了许多年。

      那是林子衿第一次窥见了“季岚”后面的“钟渐”,温和、悲伤又倦怠。他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注视着人间欢愉短暂,苦难却亘古绵长。

      *
      放置海货的库房是琅琊郡废弃的旧牢房,一墙之隔便是琅琊郡正式的监牢。库房明面上的出入口只面朝大街的正门一个,但鲜为人知的是当年修建新牢房时因监管疏漏,导致□□在这边墙上炸出了一个深深的豁口,多挖几个时辰便能通向隔壁。主管官员向杨家送了礼将此事压下,修葺的钱被层层剥削也不剩多少,被炸出的豁口因便被草草遮掩。
      要让季岚进到库房,这条豁口便被人记了起来,将后续打通成了一条临时通道。华二便是请季岚先到琅琊郡监牢的后门,从监牢内部经这条小道前往隔壁的库房。

      后门处在一条阴暗狭窄的巷道里,与主街道之间隔着几道高墙,只能隐隐能看见那边的上空都蒙着灯火的暖光。热闹的声音传到这里隔了好几层,像是来自另一个世间。
      马车行至巷子口便进不去了。周叶扶着钟渐下车,绣着金线的衣摆掠过满地烟火燃尽后的红色碎屑。巡逻的官兵从热闹的人群中列队行过,钟渐状似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微微挑了下眉。

      “确如您所料。”周叶低声。

      “那便按计划吧。”钟渐温声。那边扮成侍女的林子衿回头正在用眼神催促,钟渐露出季岚的骄矜神色,长袖下却不动声色将一方锦帕塞到了周叶手中。

      “你不必跟过来了。”他提声道。

      周叶于是目送着钟渐与林子衿两人走入暗巷,夜色中几道人影一闪而过。他环顾四周——叫卖的小贩、对面二楼寻欢的客人、藏在墙角阴影的乞丐……周叶与他们目光相接,又似不经意般交错而过。
      他低头展开钟渐塞给他的巾帕,一片略微枯萎的花瓣出现在眼前。素白色,湿润的边缘泛着浅浅的碧色。

      华二等在牢房的后门口,牢头垂首站在他身后,听这位贵客吩咐:“该怎么说,怎么做,都清楚么?”
      “明白,明白。”牢头连忙应道,他抬起浑浊的眼,嘴唇张合几下试探问道:“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你放心。”华二拢袖倨傲道,“弄死一个贱妇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会知会衙门那边。”

      牢头面上露出喜色:“多谢公子大恩!您放心!这事我一定给您办妥!”

      那边林子衿挽着钟渐,一边作柔若无骨的可怜状,一边压低声音:“按常松与常来运的行事,多半会将此事全部嫁祸给你,再暗中透露给我,引得我去寻你的麻烦。今日事毕后,我们还要再演一场针锋相对的戏给他们看。”

      “常松竟然……”钟渐面上露出惊怒神情,欲要发作被林子衿攥住手臂:“前面很快到了。季公子,不想死就闭嘴。”
      钟渐见好就收,他安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带了点适时的犹豫与害怕:“……那他们会不会……把我灭口了啊?”

      “季公子还知道害怕?”林子衿挑了下眉,离监牢越近季岚就越掩不住色厉内荏的本质,夜色中那张容色明艳的脸带着点儿怯怯的无措。林子衿心中知晓按以往博弈,灭口的事不大可能。但他转过头去,口中漠然道:“那我可不能保证。所以季公子最好把今夜这事儿办妥了,我可考虑回护你一二。”

      身边的人微微颤了一下,委屈似的不再说话,林子衿面不改色。

      监牢后门口的灯笼在前方微微晃动,华二已经往这边迎了过来。林子衿最后瞥了一眼身边的钟渐,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借着咳嗽的动作掩住嘴唇低声道:“你只要不作妖,我保你出楚州。”

      钟渐抬眼看他,面上惶然未散,眼角微泛着红意。
      心下轻叹了一口气,林子衿,真的好心软啊。

      “季公子!”华二走过来笑嘻嘻地一拱手,目光落在林子衿身上。眼前“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鹅黄色衣衫,腰间挂着珍珠细链,妆容素净不掩明丽。华二道:“这位……”

      “我身边伺候的美人。”钟渐抬手握住人肩膀往怀里一拉,“好看么?”
      “花容月貌!季公子才配享用这样的美人!”华二夸完后迟疑道,“那……这位美人,我让人带去附近揽星楼,好生安置等您过去?”

      “不必。”钟渐摇头,“我既将她带来,便是让她陪我的。你们这监牢黑漆漆的没甚么意思,身边有个美人勉强有几分趣味。”
      他看着华二,微微一眨眼,昏暗灯光下掩不住的顾盼神飞:“华二公子同道中人,理应懂我才是。”

      华二“哎哟”了两声:“祖宗,这地方哪是寻常地方,常公子花了大力气叫您如愿。这再带一个……日后若生了什么事端,平白让您惹一声腥。”

      “我懂你什么意思。”钟渐轻轻哼了一声,右手卷了卷林子衿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一个哑巴,平素我都不许她出门,能生什么事端。常松问起来,让他找我便是。”
      华二还要再劝,却见这季家公子不耐烦起来:“我是想给林子衿一个教训,可这教训给的不痛快,我不给也罢。”

      他说着便搂着人要走,华二心下一急,连忙上前几步拦住钟渐:“季公子、季公子……我也是为着您。这地儿又脏又乱的,哪有揽星楼舒服啊?”
      “可我就想在这儿试试。”钟渐虚扶着林子衿的肩膀,凑近了些低声笑着问他,“你喜欢么?”

      他离得近时身上香气轻轻柔柔裹了过来,林子衿再次闻到浅淡的清苦气,勾缠在浮动的花香里,沉静微凉。
      他怔然一瞬,反应过来配合着对方顺从小心地低下头,心道季岚之前紧张,现下演起这些倒是游刃有余。

      华二见钟渐是怎么都不愿松开怀里的人,眼看时辰不早,他轻轻咬了下牙,不得不笑着应允:“罢了,季公子喜欢便带着……常公子要送您的夜明珠就在里面,老孙头会带您过去。旁边挨着的……就是林家的货。”
      他低头笑道:“戌时二刻揽星楼便要举办烟火大会,届时火星四溅,难免殃及库房。现在离戌时二刻还有三刻钟的功夫,请季公子尽兴。”

      牢头在此时上前来,惊艳黏腻的目光隐晦地往钟渐面容上一下又一下地瞟过去,端坐高台的坏脾气的贵人,嬉笑怒骂皆有无边声色,冷冷淡淡垂眼睨人的时候让人恨不得将心挖出来捧给他。
      他将和这样的人成为共犯,无论后者是否愿意。

      “您随我来。”牢头腰背躬得更深,提灯的手因心底那丝见不得人的兴奋,竟微微颤抖起来。

      ——
      因时间仓促,通道两侧的出口只匆匆用杂物遮掩,被搬开来时腾起一片烟尘。放海货的仓库内部还保留着以前的制式,被划分出一间一间的牢房。各家的货就分别堆在牢房中,门口均缠着链子,上了锁。空气中弥漫着年久失修的腐朽尘土气,混着海货的咸腥味道,扑头盖脸地糊到人脸上。钟渐掩着口鼻,皱起眉头:“闻着像鱼腥气,这里还放了鲜货?”

      “鲜货大抵是有的,毕竟刚到岸货就被卸了来。但这么些天,‘鲜’不‘鲜’的,可就难说了。”牢头躬身,提灯为钟渐照着脚下的路,一面留神那翻飞衣摆上的金线一面道,“这里平日看得紧,小的也不常来。牢房门前挂着货单,您想知道,一看便知。”
      他听见贵客低声嘟囔两句:“我看那些做什么,闲的。”

      夜明珠所在的牢房提前开了锁,他们都心知肚明那珠子是幌子,不过常松戏做的足,确实让华二备了一颗,在昏暗的一隅莹莹生光。旁边紧挨着的牢房内摆着的便是林家的货。
      钟渐叫林子衿拿过牢头手里的油灯,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下去吧,莫要打扰。”

      牢头有些不情愿,但不敢忤逆,自以为隐秘地频频回头。钟渐只当不觉,听到牢头远去的脚步方转过身。林子衿已经迅速检查了整间仓库,确定此处只他二人,方来到自家货物的牢房前,顺手拔下发髻上特制的细簪,用细长尖锐的那一端捅入锁孔,三两下解开了锁链。

      来之前以防华二坚持只让季岚一人进去,林子衿将可能会用到的开锁手法、货物位置等悉数“强行”教给了季岚。现下既然他顺利进来了,这些事便也不假他人之手,他并不太放心季岚,于是直接自己进牢房翻找。
      钟渐盘玩着刚从隔壁拿来的夜明珠,探头往牢房内看。这里桐油的气味浓重,他明知故问:“什么味儿?”

      “桐油。他们生怕你带的不够,这里烧不起来。”林子衿冷笑一声。
      钟渐好似被吓了一跳,踏进来的一只脚瞬时收了回去,他低头看了眼被林子衿特意留在牢房外面的油灯,又看了看里面昏暗不清的环境,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将手中夜明珠递了过去:“……你用这个吧。”

      这纨绔突如其来的体贴引得林子衿诧异看他一眼,然后就见面前这人被看得恼羞成怒:“你这么看……看我做什么?我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他偏过头去,露出来的一只耳朵微微泛着红。

      “……多谢。”林子衿没有多言,接过夜明珠转身回到了货箱之间。

      片刻后钟渐说味道难闻想去周围透气,林子衿也没有阻拦,只时不时分出一点心神凭脚步声留意对方动向,发现他只是走走停停并不作妖,便也稍稍放松了警惕。

      钟渐提走了油灯,昏黄的光在他脚下晕成模糊的一团,在一个个牢房门前短暂停留又快速移走。钟渐的身影在明昧光影中半隐半现,唯一被照亮的只有从朱色大袖中伸出的一只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持灯时一直平稳。

      来之前周叶已经查明了市舶使的私船名单,钟渐借林子衿的力来到库房,便是要找到这几家的货单,弄明白先生到底让市舶使私运了什么货,值得他这样慎重。

      早年海货夹带之风盛行,海贸司理不成体统。景宣帝时着手整顿此事的是与钟家有旧的一位官员。他出身微末,长在海边渔村,对官府海贸的一些门道可谓心知肚明,负责此事后首先便带人将海货类别清晰详尽地归为几大类若干小类,要求从船家到官府使用的货单必须按此例制,名目清晰数量清楚。此制一直沿用至今,虽如今在楚州的施行有偷工减料之嫌,但对货单严格审查已成了常制。先生既然常用市舶使的私船运送货物,那为掩人耳目很大可能会将其隐藏成普通货物记上货单,这便给了钟渐极大的便利。
      那位管事的官员曾与钟元律在国子监论辩,钟家至今还留有他的手稿。钟渐少年时拜读过,对方于海贸改革一事上所谋甚远,只是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钟家败落时那些人顺势将他定为钟氏一党,借着莫须有的罪名削了职。
      他心气散尽,重病一场,不久便离世了。钟渐曾在他病时奉父命去探望,明明是正值盛年的中年人却已经满头白发,消瘦的身体支着空荡荡的衣袍。他什么也没提,只是问钟元律的近况好不好,临分别时指着厨房的方向,笑了笑说家乡寄了腌制的海鱼,让钟渐带两条回去。

      因着他早年打下的底子,大景的海贸如今虽不尽完善却也能平稳发展。那些手稿早已被钟渐抄录并送到中书省,只待他腾出手,便可与下面官员商讨出一个详细章程,反复打磨后交给合适的人推行,三年五载地完善,往后铺就大景海贸的百年繁盛。

      ——可他还会回到中书省吗?
      ——可他还能活多久呢?

      那一瞬间墙外隐约的人声喧哗、仓库内林子衿刻意压低的翻找声突然离他很远,如同潮水无可避免退去,露出一地狼藉。他好像独自立在方寸之内,又在天地之外。
      钟渐查阅货单的手顿了一下,又神色如常地翻开了下一页。

      市舶使的私船总共记在了三家名下,都是不起眼的中小型商船。钟渐快速找到他们的货单,一一翻过。他查阅的速度很快,珊瑚、珍珠、海鲜、花草……大量的名目流水一样涌进他的脑海,被分门别类地分析规整。钟渐指尖划过一条条记录,微微垂眼,心想什么样的货物才符合先生与市舶使近期的行动呢?

      小型的,便于携带的东西交给船工带下船即可,既然任由东西被杨家扣下,那便一定是很难避人耳目的东西。
      市舶使坚持要进库房,那这件货物必然是楚州之内,至少是琅琊郡周边无可替代的少见之物。货单内确实有几样珍稀的珠宝玉石,放在外面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先生想要的会是这些吗?

      巫山阁血色红绡之上高悬的白灯笼在眼前一晃而过,这些时日他们对先生进行了一番调查,钟渐没真正面对面见过他,但观其行事,总觉得对方并非极重物欲之人。不会只为了金银财宝,就这样大动干戈。
      那会是什么东西?先生不想让杨家知道,市舶使又这样急切,他甚至等不及杨家解决完林子衿的问题后将其他的货放出来——先生给了他时限?

      钟渐合上货单,回头看了一眼林子衿那边,听动静应该还在翻找。钟渐思忖他那青蓬活玉放得也太隐蔽了些,一边从腰带边缘轻轻抽出一根锋锐金丝,熟练地捅进了面前的锁孔,片刻后只听“咔哒”一声。钟渐又转头看了看林子衿的方向,方轻轻解开锁链,推门而入。

      他以同样的方式开了要查的三间牢房的锁,无声无息地走在种类众多的海货之间,主要查看那些不易移动的大件与重物,还有一些他看货单时心有疑虑的,连装货的箱子都摸过一遍,并无夹层。
      市舶使这几船货物太正常了,正常到钟渐一时也看不出先生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这个人想要的东西仿佛他本身,笼在朦胧迷雾之中,看不分明。

      钟渐微微蹙着眉,却不显焦躁,只是安静又困惑地站在原地,脑海中所有的线索纷繁交错,相关的分析与推论被重新梳理,条分缕析地摊开于眼前。

      ——这些不过零散海货,并不像林家那样牵涉什么生意线,也没有能救命的药材,市舶使、或者说先生为什么要在时限之内拿到?是还有什么没查到的交易吗?
      ——先生若强行讨要,看楚州如今局势杨家也许就退让了。但他让市舶使这样迂回,又是想瞒住些什么?

      ……瞒住杨家……徐东亭被先生掳走,楚州上层从未有风声,杨家也毫无所觉。

      那一刹那钟渐好像隐隐抓住了什么,就差最后一环。他凝神时好似过了很久,现实不过几息。鼻尖的海腥味越发浓郁,缭绕在牢房中,经久不散。

      “闻着像鱼腥气,这里还放了鲜货?”
      “鲜货大抵是有的,毕竟刚到岸货就被卸了来。但这么些天,‘鲜’不‘鲜’的,可就难说了。”

      刚进来时与牢头的对话响在耳边,钟渐霍然起身,快步出门往另一间牢房走去。

      是他想复杂了。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先生那里有什么限时的交易,而是货物本身不能存放。

      市舶使名下三家货物,只有一间牢房有他想找的货物。这在楚州海货中是最不起眼的东西,却也是最方便藏木于林的。

      ——活鱼。

      他记得那间牢房的货单上,记录了这艘商船总共带回三十条海鱼。二十条赤鯮鱼出海捕获所得,十条鲈鱼是与其他商船交易所得,对方还饶了几条小的。
      钟渐先前探查时看过这些鱼,三十条鱼挤在两个大桶里,有几条已经翻了白眼。因为种类并不算稀奇,他也只是确认了桶底和桶壁没有藏东西。

      饶是现在他也有些疑虑——倘若他推测是真的,先生要鱼做什么?

      钟渐脚步虽快但轻,未几已经来到了活鱼所放置的牢房。他算算时间大抵不剩多少,找到挤在角落的两个大桶,掀开盖子,浓郁的并不新鲜的鱼腥气扑面而来。里面的水已经污浊的不成样子,海鱼的尾巴轻轻扑扇出微弱的水花。钟渐捋起衣袖,毫不避讳地将手伸了进去。
      他怀疑的是那被饶的几条小鱼。

      货单上没写类别,因是和鲈鱼一起的,大抵被默认成鲈鱼。钟渐第一次来看时并没有往这上面想,也没特意去找那几条不起眼的小鱼。但现在不同了,他仔仔细细从滑腻的鱼身中摸索而过,很快就感觉到了几条体型明显较小的。钟渐下意识往那边抓去,试图捞一条上来。

      他突然皱起眉头,与此同时混浊的水下升起一缕暗红,如红雾般在水中扩散开来。下一刻钟渐的手从水中湿淋淋抽了出来,手中握着一条形状奇怪的胖硕小鱼,背鳍坚硬锐利形如一排利齿,正抵着钟渐掌心,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这可不是鲈鱼,也不是赤鯮鱼。

      这是山刀鱼,扬州南部特产,楚州海域基本不见踪迹。因味酸苦,也不是海货青睐的对象。

      钟渐垂眼看它片刻。

      ——“……这是下官家乡风味……提前用秋蒲叶处理过,味道极佳。”
      ——“公子,这是先生府邸近日采买的蔬果名单……”

      若隐若现的线索与细节终于被全部串联。钟渐扯出了那根线头,抽丝剥茧,寒光乍现,隐在迷雾后的人,终于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

      钟渐将鱼放回水中,抽出巾帕擦拭掌心血迹,简单包扎好后转身向外走去。

      他知道先生的货是什么了。
      他也知道先生……是谁了。

      小小一个楚州琅琊郡,竟是故人云集。

      ——
      牢头老孙站在监牢这边的密道入口,抻长了脖子举着耳朵使劲往那边探,纵是在外面烟火与喧闹声的遮掩下什么也听不到,面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一点淫猥的笑容。
      他也想去窥探一二,但又怕弄出声响坏了事。华二公子嘱咐了,里面那位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连常公子都不得他好脸。

      而且老孙有点儿怵他。

      他看守牢房十几年,摸爬滚打察言观色,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上至一方郡守、下至贩夫走卒;或罪行累累,或清白无辜;有人重刑加身面色不改,有人被成群蹿过的老鼠吓得嚎哭……琅琊郡的每一间牢房都曾见过世人丑态、人间脏污,连鬼神都不愿踏足。
      故而比之华二、常松这些生来就在富贵乡里的,老孙虽见识不如,但于幽微之处的直觉却强得多。

      他很多时候并不能说出什么缘由,譬如今日,那年轻公子矜贵又凉薄,调弄身边的姑娘跟逗弄什么玩意儿似的,一如往日老孙见到的常松、华二之流。他也暗自垂涎于那人容色,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老孙总不愿与那人对视。
      明明那公子眉目如画,生了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

      但老孙每次一与他对上目光,总会下意识打个惊颤赶紧垂眼,好像心底那些脏污被那目光轻飘飘挖了出来,连同他自己那不能见天日的黑心烂肚肠。

      上一次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在一个多月前一个姓曹的县丞身上。
      据说他得罪了杨家公子,被告了贪污丢进牢中。杨家授意屈打成招,年近六十的老头每天都在受刑,惨叫声听得他们这些狱卒都心里发慌,身上的肉烂得彻底,却还是不愿意松口认罪。
      他家里买通了人进来看望,老孙曾打过他那窈窕女儿的主意。只是无意间一转头,与老人幽静的目光对视,骤然一个哆嗦,手中刀哐然落地。

      他后来想到那样的目光便心中发寒,最终也没有动手。听说曹县丞假意认罪诓骗杨公子过来,用偷偷藏下、每日都在暗中打磨的瓦片差一点杀了他。只是杨公子那天带着长水君的门客,擅使暗器,在远处拦住了他。暴怒的杨扈命人将曹县丞剁碎了。

      老孙当时疑惑曹县丞每日受刑,身上连破布都没几块,那瓦片每日藏在了何处呢?
      同僚带着惊骇告诉他,应该是塞进了身上最深的伤口里。

      老孙听罢没说什么,却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他们不信鬼神,却怕这样的人。

      老孙并不清楚为什么看着季公子的眼睛就莫名想起了曹县丞,他只当自己过分紧张胡思乱想,反正华二公子说了:“季岚的好日子也就到今日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兴奋,从怀里摸出华二公子给的东西。那是几管迷香,据说是要趁季岚那边不注意从密道丢进仓库里,但什么时候放,华二的意思是等里面闹得意.乱.情.迷注意不到外面动静的时候。老孙得听他的命令。

      说起华二公子,他怎么还没回来?

      华二理应与老孙一起等在这里的,但方才他身边小厮来报,说是外面遇着了什么事情,华二便去处理了。
      老孙转去后门边,开门张望一番,没瞧见华二的身影,心中嘀咕了几句,掩上门来到木桌边坐了下来,捏着迷香,一时兴奋一时紧张。

      他其实并不想蹚这趟浑水,老孙能在这里待个十几年,靠的就是谨小慎微。但谁叫他不成器的儿子看上了隔壁的寡妇,趁着天黑摸到人家屋里,强上不成反将人失手掐死了。而那寡妇有个在县衙做小官的堂弟,闹着非要定他儿子的罪。华二此时找上他,他只能答应办好这件事。
      呸!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老孙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脚底使劲碾了碾。心道此事之后这牢头的饭碗怕是要丢了,不过华二公子说会照应一二。

      他兀自想着,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叩了叩门,立时警惕起来:“谁?”
      后门这边离前面关人的牢房甚远,平日便没什么人来,今晚常家更是暗中下了命令,华二走了此刻也就老孙一个人在此处。门外停顿片刻,响起一道少年嗓音:“二少爷命我来送些东西。”

      老孙将手放在身后的刀柄上,向前几步拉开虚掩着的门。门口孤零零站着一个小厮,穿着华府仆从的衣裳,捧着一个食盒:“我们少爷被琐事绊住,稍后便至。少爷说一直等在这里太过无聊,命我先送些酒菜来此处布置。这是少爷的玉牌,您请看过。”
      他递上玉牌,确实是老孙曾在华二身上见过的。他侧身让人进来,小厮将食盒放在桌上,露出些许对此处环境鄙陋的嫌弃。老孙见惯这些,心内唾了一声,目光直勾勾盯着对方从食盒中取出切好的整只烧鸡,并两道凉菜两道热菜一碗甜羹,最后是用白玉壶装着的花雕酒,盖子轻轻一掀,那酒味香得能把天灵盖顶飞。

      小厮看着老孙吞咽口水的模样,不由得撇了撇嘴,又从食盒里取出两套食具:“酒是温好的,我家少爷心善,说您今夜辛苦,酒您先饮即可。但今夜还要留意着那位,勿要贪杯。”
      “……但菜要等我家少爷来了才能动。”他皱眉,“否则岂不是叫少爷吃了你的剩菜?”

      “小的明白、明白。”听到小厮提醒“留意着那位”老孙心内疑虑全消,毕竟这是隐秘之事,旁人断不知晓。这酒菜老孙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吃一回,而且今晚他还没吃饭呢,闻着味道立时就饿了。赔着笑接过食具,见小厮没阻拦,又拿过了酒壶。
      小厮看着他倒了杯酒喝下,低头行了个礼:“我家少爷想必要到了,我去迎接。”

      他转身,推门而出。
      步履轻而快地绕过拐角,小厮左右看了一眼,仰头对着高处婆娑树影笑道:“完成了!我扮得怎么样?”

      “不错,恒光。”黑暗处飘下一声夸赞,“颇有公子的风采。”

      ——
      将三间牢房门前的锁链复原,钟渐提灯回到林子衿这边。后者还没有结束,钟渐察觉到些许不对,换了一副不耐烦的语气开口:“林子衿,你还没找到吗?”

      林子衿搬开一个箱子,沉默片刻:“我在寻找时发现我的货被人动了,少了小半。”
      “少这么多,就算被烧了也一定会被我看出来。他们以前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也没听说对这批货有兴趣。”

      钟渐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他想起了阿伍。
      昨晚阿伍在他透露消息之后就离开了季园一趟,今日华二就带着常松的允诺上门。这么短的时间单凭常家做不了主,阿伍背后的人如钟渐所预想的那样,直接找了杨家施力。
      这人只怕说了什么,让杨家对林子衿的货非要不可,这才听了常家的建议,放季岚进来。其一放火,其二掩盖他们搬走林家货物之实。

      但不会阴差阳错把那青蓬活玉也带走了吧?

      钟渐开口询问,同时已经在寻思补救的法子了。林子衿摇了下头:“被搬走的货物多数牵涉我与荆州褚家的生意,他们应该是看上了那条生意线。青蓬活玉混在普通散货玉料里,散货与荆州的货箱子不一样。”

      那便好。钟渐心内微微一松,他道:“你先前不是告诉过我,那什么……玉的箱子外面,还有伪装的石壳外面,都刻了条不起眼的鱼的记号吗?”

      夜明珠的莹光下林子衿的脸有些发青:“……货箱是上好的木料,防水耐火。他们怕烧不彻底,将箱子刮花扎透了,才淋上桐油,记号自然也没了。”所以只能把所有装石料玉料的箱子找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下的动作一直没慢下来:“他们在这些事情上,真是从没让我失望过。”

      也许是心绪起伏,也许是注意力一直放在寻找东西上。林子衿微低的声音里泄漏出了一点平日掩饰的很好的悲哀无奈。他并不需要季岚接话,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箱子:“你若还不回来只怕我就要去抓你了。你找那个。”

      他本不想用季岚的,怕他找完自己还要反工,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
      华二说给三刻钟左右的功夫,现在大概过了一半。而还没查过的箱子加上他和林子衿正在翻找的,只剩三个。

      按理说时间十分充足,但林子衿却越发急迫。他现在无法细言,只皱眉道:“我想到那些被搬走的货物,总觉得十分不对。”
      钟渐抬头通过高窗漏下的月光估计了一下时辰,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寻找的速度更快了些。

      因为太过专心,林子衿便也没发现身边这个“纨绔”翻拣的速度并不逊于他。

      牢房内一时人声俱静,只有轻微却急促的玉石碰撞的脆响。不知名的角落传来的滴答、滴答的水声,像记时的鼓点,轻轻敲在人心上。
      还剩一刻。

      “只这一箱没找过了,应该就在这里。”林子衿把最后一箱打开,“没想到我运气真就差成这样。”
      “你我一人一边,不会太久,找完我们赶紧离开。”他道。

      林子衿说罢就重新投入了那堆石料中,未几他突然听到一墙之隔的外面嘈杂声突然大了起来。中秋夜多的是热闹,但林子衿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来。没过久,接二连三的轰响突然清晰地炸开,仿佛就在附近。

      揽星楼的烟火大会!

      现在肯定不到戌时二刻,林子衿估算至少还应有半刻钟。

      提前了?临时提前还是?不对,烟火大会的开始是纵火的信号,临时更改季岚为什么没得到消息?除非……他们根本不想季岚知道,华二说的时辰一开始就是错的!

      被搬走的货物、错误的时辰、林子衿与杨家博弈对方一贯的作风……林子衿蓦然睁大眼。常家没那个胆子擅自搬走他的货,应该是杨家做的。若单是纵火,证据不足各执一词,“季岚”又是切切实实去纵过火,杨家没牵扯进来,乐得坐山观虎看他与季岚斗成乌眼鸡。但货物丢失的锅季岚不可能背,一对质便会露馅,杨家后患无穷。
      杨家两兄弟不是常松那愿意为了美色还愿意周旋一二的蠢货,季岚在本地孤立无援,看起来风头无两实际最好拿捏。他们是想将季岚这个把柄留在火场,最好当场抓获!
      人进了府衙,怎么折腾定罪都是杨家一句话的事。

      若林子衿猜的没错,来抓人的官兵只怕已经在路上了。只怕现在牢头和华二那边也不会让他们顺利脱身。

      几息之间林子衿已经将一切都理清,他突然回手抓住季岚的袖子,对方还蹲在那里找石头,骤然被扯了下衣袖一脸茫然地望向他。
      林子衿闭了闭眼,不知该说什么,满腔忧虑与隐隐的愧疚被勉力压下,只含糊吐出几个字:“没事……别怕。”

      还有办法的,找到了青蓬活玉他就将季岚带走,然后用林家的势力连夜送他回豫州。
      石料就剩半箱了,来得及。

      他定下心神,冲着钟渐笑了一下。可刹那间眼前人瞳孔微睁,林子衿在那墨色眼瞳中看见了奔驰而来的流火,越来越亮。他意识到那是什么,还未及反应,电光石火之间天旋地转——钟渐向前扑倒了他。

      两个人跌倒在众多货箱之中,下一刻几根火箭呼啸而至,从牢房高处的小窗射入,其中一根径直扎往林子衿方才的位置。
      火苗顺着地上的桐油一路飞速蔓延,浸透桐油的货物立时遇火而燃,瞬息之间已成半片火海。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谜底(增加两千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