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竟是万人迷》月惊枝

15、乱雨·黑影·皆杀

　　乱雨·黑影·皆杀

　　“唐德利，是你吗？”
　　仿佛玫瑰画框里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穿过清晨的薄雾，直直地扎了过来，温柔一刀，剜在了唐德利的心口上。

　　唐德利的反应剧烈，就像是被火焚烧过的可怜人熬了多年终于适应了伤疤，却又猝不及防地直面了比恶魔还可怕的火焰，本能地拼了命地要逃。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树上，慌乱之下直接栽倒了下去。

　　鲜活的动静让苏亚意识到这不是梦境，瞬间眼眶发红，双手撑着窗台从屋内跃起，不顾一切地要往下跳。

　　电光石火间紫芒闪过，开得烂漫的玫瑰花藤袅娜成阶梯。
　　魅魔哼了声，低低嘟囔了句：“明明一点儿也不像。”

　　安珀瞥见魅魔不情不愿的哼唧，嘴角不自觉上扬，察觉到此刻气氛不合适，又强硬地抿起唇，闷闷咳了咳。

　　树上，一人一魔一蛇排排坐，树下，唐德利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狼狈得如丧家之犬，天上的乌云渐浓，待会儿雨若是将下，他大概会更惨。
　　而被玫瑰簇拥而来的苏亚，看起来那么美丽，又令人不敢触碰。
　　玫瑰为他而来，他却怕被玫瑰刺伤。

　　“为什么要逃！你已经消失十年了唐德利！”苏亚走下玫瑰阶梯。
　　到了这时候，反而不是那么着急了。
　　前面唐德利浑身震颤，双手被地上的碎石子摩擦出了血，爬得越来越艰难。
　　身后苏亚一步一步，钝刀一片一片地刮。

　　“如果不想见我，为什么还要回来？”苏亚哑笑出声，“还是说你是回来嘲笑我的？”
　　“不……”伛偻在地上的流浪汉爬动的手狠狠抓了把地上的泥巴，血与泥混在一起，不知道是谁污染了谁，他声音呜咽，像走投无路的伤痕累累的兽，“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逃！”苏亚抑制不住地大声起来，“唐德利，我命令你回头。”

　　唐德利颤动着，却始终背对着苏亚，感受着他曾经的小少爷靠近，带着十年的光阴。他毫无防备地溺在了冰凉彻骨的回忆之中，不断地下沉、下沉。

　　五米。
　　苏亚看了眼那棵唐德利跌落的树，轻声问：“当初这棵树是在窗户边的，记得吗？”
　　——冰凉的倒影中映出夏日清晨暖得发烫的光，阴阴夏木里爬树的小男孩抓了一玻璃罐的蝉放在窗台上，聒噪的蝉鸣接连不断地渗进窗内，砰的一声，窗户开了，气呼呼的苏亚抱住了罐子，报复般假装要推唐德利。小男孩嬉笑着后躲，不小心真的摔落。
　　——砰。苏亚也跟着摔下了，因为不愿意唐德利一个人受伤。庄园女主人心疼，说要把树砍了，小苏亚哭着不让，于是树被移开了。
　　——小男孩的哭声接连不断，搅碎了倒影。
　　唐德利摇了摇头。

　　三米。
　　“那这些玫瑰呢？”
　　——“那个傻大个竟然送给我一支玫瑰，太荒谬了！你真该看看他知道真相时的脸色唐德利，我保证你会笑到明年的生灵节。”随父母参加完宴会回来的小苏亚坐在花园的秋千上不顾形象地晃着脚丫，半点儿没有宴会上优雅的样子。
　　——“我才不看别人的玫瑰呢。”第二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堆玫瑰花种的唐德利嘟囔着在花园里翻土，“我自己有玫瑰。”
　　——“哈哈哈哈哈你太有意思了唐德利，谢谢你送我的玫瑰，我很喜欢。”
　　——玫瑰花疯长，鲜艳的红色染红了记忆的池水，就像是触目惊心的血液，吞没了一切。
　　唐德利依旧沉默着摇头。

　　一米。
　　“那我呢？”
　　——“别丢下我。”哭唧唧的小苏亚死死揪住小唐德利灰扑扑的衣角，对于上面陈旧的污痕视而不见，“我不认识路的。”
　　——“不会。”
　　——从小镇的街头巷陌撒野，到郊外的山水田野撒欢，从春夏到秋冬，从小孩到少年。
　　——然后被一封信生生割断，水面成了无法跨越的镜子，里面明媚美好，外面寸寸崩碎。
　　唐德利后来还是放开了手。他叹了口气。

　　“恭喜你，小少爷。”随着沙哑声线流淌而出的还有唐德利的生机，他像是突然被抽掉了灵魂只剩下了空荡荡的皮囊，颓丧腐朽地落在地上，暮气沉沉，“你要结婚了。”

　　一直以来安安静静的局外人安珀忽然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即看向魅魔，眼神似乎在问：苏亚是男的？
　　魅魔得意地哼哼两声，缩小的双翼扑扇着：“你好笨呀小奴隶，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小黑蛇也跟着点点头。
　　安珀：“……”

　　安珀过往的认知里，也见过男人喜欢男人，就像酒徒嗜酒赌徒好赌小孩子霸占玩具，恶劣又贪婪。他没想过会有爱，也无法理解这样的爱又是怎样的感情，但是看到眼前的唐德利和苏亚，他有点儿难过。

　　“半年前，我接受了圣魂塔的传印。”苏亚忽然提到毫不相干的话题，“很幸运，我的传印等级不错。”
　　“明天，我就要启程去风息谷服役了。”

　　唐德利刷地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还和当年一样好看的男人。而他自己，就像他现在手里抓住的烂泥一样。

　　他当然知道风息谷，就在距离堕马城二十里的地方。
　　堕马城，整片苍迦大陆最负恶名的无法之地，位于大陆西北部。那里恰好是矮人族后裔聚居区的坎特里地界与堕魔渊的交界处，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成了一片三不管的灰色地带。
　　这样的地方格外吸引亡命之徒，也是赏金猎人们的天堂。再加上时不时混入的恶魔，在通缉榜上声名狼藉的各大势力的叛逃者……
　　风息谷便是那片混乱漩涡中矗立的灯塔，由四大神殿、圣魂塔、学院联盟等势力以及王朝驻军协同管理。
　　能在风息谷服役的人，无一不是各大势力百里挑一的人才。

　　唐德利怔怔地望着苏亚，嘴唇颤抖着。他忽然发现，他好像不认识苏亚了。记忆中的那个善良胆小的小少爷，已经长大了。

　　“罗拉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苏亚轻声说，“我不能耽误她。”
　　“所以我退婚了。”苏亚直视着唐德利的双眼，目光毫不避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呆错地方了。”
　　“如果迟迟等不到夏天，我就该自己去找它，候鸟都知道的道理，我等了九年才想明白。我要到我该去的地方。”
　　而在我心里那样优秀的你，肯定也在那里。我不需要你回头，我会竭尽全力奔向你。

　　天上的乌云沉沉坠坠，唐德利的心也沉沉坠坠。他哑着嗓子艰涩道：“对不起……我……”
　　急雨倏然而下，乱糟糟地打下来，雨声遮盖了人声，雨水却终于洗清了流浪汉的脸，露出了他本来的面容。依稀有少年的影子，锋芒却早被洗没了。
　　苏亚蹲下来，伸手去抚摸唐德利的脸：“别躲我，好吗？”

　　“真恶心。”突兀的冷笑声从身后传来，惊动了树上树下的所有人，“来追逃跑的小猫咪，却碰到了老鼠，废物就该死在下水道里。”

　　“你说什么！”苏亚被不善的语气激怒，愤然转头。
　　只见不远处的水洼里污浊的倒影扭动，卷着水滴往上浮动粘连，粘出胶质的人形。

　　苏亚反应很快，手指尖绽开光纹，周身落下的雨滴纷纷化为滞空的子.弹，转瞬朝着黑影急射而出。
　　砰砰砰砰砰，接连不断的水滴弹比雨滴还要密集，将黑影打成了筛子，就像一块被虫蚁侵蚀得满是洞的破抹布。

　　苏亚的战斗意识很出色，提前了半年在圣魂塔的训练营中以黄金级的评级毕业，是这批新人里的佼佼者。他的这番先手攻击也确实惊艳，唐德利目瞪口呆，看着那黑影被打成巨大的窟窿，胶质溃落，难以成形。
　　水滴弹在雨天取之不尽，但苏亚的魔力是有极限的。他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的不速之客很难对付，因此要分配好魔力，谨慎应对。
　　弹雨终止，水洼也成了一滩烂泥。苏亚警惕地盯着它，果然，那滩泥巴动了动，很快沸腾了起来。

　　“所以说废物就是令人恶心啊！”泥巴掀起，在空中形成一张大嘴，“花里胡哨的废物更恶心！”
　　“耍着没用的心机，被这样小看的我很不爽啊。”

　　张牙舞爪的泥巴怪中挤出一粒泥弹，以牙还牙，倏地射来，快如闪电！
　　苏亚甚至没能反应，肩上已经多了一口豆子似的小洞，鲜血慢了几拍才汩汩涌了出来。

　　“看到了吗？废物。”泥巴抖擞着，分出密密麻麻的泥弹，“这才叫杀人。”

　　不——
　　苏亚只觉得天旋地转，灰蒙蒙的天离自己好远，冰凉的雨落下来，是红色的，带着铁锈味。
　　失焦的视线疯狂抖动，竭尽全力才捕捉到了近在迟尺的人脸。
　　是唐德利，被打成了筛子浑身是血的唐德利。

　　刚刚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摄住了苏亚，是战斗意识与绝对实力的差距，他被对方的恐怖杀意压住了，动弹不得。
　　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临近，又眼睁睁地看唐德利挡在他的面前。

　　“不啊——”苏亚痛呼出声。他双手无措地拥抱压在身上的唐德利，胡乱又慌急地按压，想要用自己的躯体堵住不断汹涌而出的血液，但洞口实在是太多了，他根本堵不过来，满手温热，就像是沐浴在爱人的鲜血里，“不要，不要，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别哭啊，苏亚。”沧桑的面容在笑意展露的时候终于有了当年的意气，可唐德利的瞳孔在涣散，色彩一点点暗淡，他竭力维持着微笑，用温柔的几乎要消失的声音说，“我终于……勇敢了一次……”
　　“但果然……还是不该来的……”

　　“唐德利，别闭上眼睛，再看看我，再看看我好不好？”
　　“唐德利……”
　　“唐德利……”

　　“我真的听到了儿子的名字，他绝对回来了！我对至高神发誓，这次绝不是在做梦！”穿着睡裙急急忙忙从佣人房子跑出来的老妇人，头发还毛躁着，连下雨也不管不顾，拉着老头子往花园来，“一定是唐利回来了！”
　　“至高神都嫌你烦。”老头埋怨着，脚步却丝毫不落后。
　　年迈的老夫妻喘着气跑来花园，撞见了雨中的落幕。

　　“老头子……那……不是我们的唐利……对不对？”老妇人的肩膀一下子垮了，她摇晃着脑袋不停重复着，像是狂热的信徒在念着祷告词，“不是，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小唐利很帅的，他在外面好好的呢！”
　　从来耐心回应老伴唠叨埋怨的老头子却没有搭理她，扯出被攥紧的手，踉跄着往前跑，还没跑出两步，心口却蓦地空了。

　　“老头子！”老妇人亲眼看着老伴突然被挖掉了心脏，恶魔一样恐怖的手段让她懵了，脑子一阵一阵的嗡鸣，她想不明白是怎么了。
　　她应该是在美梦中苏醒，见到了她归来的唐利，他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老妇人愣愣地往前走，像是梦游一样。
　　然后她的心也空了。

　　“蟑螂一个接一个的也很烦啊，这件事不能让人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死呢？”泥巴埋怨着，语气就像在埋怨今天为什么下雨一样。

　　老夫妻一前一后，蹒跚着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走到了千疮百孔的唐德利身边。

　　“傻孩子，你怎么才回来啊。”老头子笑着说。
　　“在外面玩疯了吧。”老妇人抱怨，“还得我们来找你。”
　　“真是个臭小子。”
　　“是啊，真是个臭小子。”

　　扑通，老夫妻双双倒地，守在唐德利的左右，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人忙完工事在田野间找到疯玩不回家的孩子，一左一右牵起他，走在田埂上，夕阳洒在麦浪上，他们在金灿灿的浪潮里穿行。
　　小男孩高兴得不得了，吵着闹着要用父母的胳膊荡秋千。麦浪滚动，笑闹声如潮汐迭起。

　　“真麻烦啊。”泥巴调转方向，“死了三个人了，保密工作真的很麻烦啊。”
　　泥巴无形的眼睛盯着庄园，散发出腐烂发臭的恶意。
　　“那就杀光吧。”

　　它飘悠悠向前，忽然，一截树枝划破雨幕，径直射来，直戳泥巴，将它扎到地上，轰了个稀烂！

　　神袍少年从天而降，左眼处圣洁的星月圣痕因冲天的愤怒竟隐隐有煞气流溢而出，金色隐约泛红，像赤金的朝曦。
　　安珀冷声开口：“喂！烂泥巴！你要找的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