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怪僧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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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初雪落于霜月之初。
霜月又叫葭月，葭草即是水边的芦苇，据说会在这时冒出绿色的顶端，乍一看就像是星点的雪下最后一道绿线，很快就要被寒冬淹没了。
小白狐在苍苍蒹葭中蹦跳，它喜欢雨雪天之外的天气，喜欢银白素裹之外的季节色彩。它寻着那点绿色，穿梭在河岸，雪白银亮的绒毛水一样地和洋洋絮草擦过，带出柔软的风声，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条活泼的跳鱼，不时用又黑又湿的鼻子碰碰芦杆，想要找出最结实的那根。
小白狐落到一块粗糙的河石上，这边碰碰那里嗅嗅，毛绒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悠闲地摇晃，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木鱼的叩响，声音悠远，好似在这河岸边的宁静里投下一颗石子。小白狐猛地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在透明的涟漪随着声音扩散到头顶的时候拔腿就跑。
一串木色的佛珠在芦苇间迅捷如蛇，闪电般地窜到它身后，盘旋一捆。
“嗷！”
……
九十九朝睡醒时就看到屋外飘下来的初雪。
叫醒他的是猫又回来的声音。
幽谷响是很弱小的妖怪，找到可以依靠的认为是安全的物体就会惯性滞留，一般喜欢躲在山洞或者树叶下。有其他妖怪来的时候，它就会慢悠悠缀回九十九朝的肩头，在他朦胧的听觉里递来吵吵闹闹的回响。
带着行李的黑豹跃出树林，跳入殿舍时像是有一阵风把它托起，再落地就变回轻盈的黑猫，然后它原地踩了几下爪子，伸起懒腰。
一个硕大的包裹被搁在廊上，里面是足有半人高的物件，青年拿着装了狐火的灯笼出来，他穿着单薄，苍白的脸色也看不出来他到底冷不冷。
“吵醒您了吗，朝义大人。”猫又见到他，快步走到他脚边绕了几圈。
“正好也要醒了。”九十九朝把灯笼挂上柱间，蹲下来摸了摸猫又的脑壳，看向那堆小山，“这些是什么，哪来的？”
“山里的妖怪们很早就听说您醒了，这里是想献给您的东西，之前被雨水耽误了。”
解开由妖怪的布匹打包的包裹，哗啦啦小山一样的杂物就膨胀起来，堆成人高。
九十九朝：“……它们是去山下打劫了吗？”
猫又舔舔爪子：“有些妖怪听说是您解决了招来雨水和山洪的妖怪，想要感谢您，谢礼也都一齐塞里面了。之前您说需要木材和石材，西面那边的石翁和木妪是对夫妻，打算明日亲自来拜访。”
九十九朝眯着眼看这一堆奇怪的瓶瓶罐罐和脏兮兮的袋子，零零碎碎的金属以及缺角的人类用具，晾干的和新鲜的植物草药等等，最后认命地坐下来。
一猫一人开始清点杂物。
廊外，星点的雪缓缓落着，在庭院的地面上变成薄薄的一层糖霜样的冰。
第一个清点出来的就是熟悉的钱袋，乌鸦有喜欢收集有光泽、闪亮的器物的习性，在自己的鸟窝里翻找出不少旧钱袋和断裂的饰品，之前冲撞到九十九朝进入磐境后它吓坏了，不敢再直接跑来送东西，一并放进了这里。
这座山紧紧连着平安京，贺茂学寮再往西边还有佛寺和佛塔，所以山下经常会有京中人路过。九十九朝摸着五六种不一样的钱币，锈蚀的痕迹已经让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但他还是能推断出乌鸦大概捡了一百多年的垃圾，很有毅力。
点了能用的钱币给猫又，让它去安排置办过冬必需品后，九十九朝伸手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发现里面都是粉末、膏状和油状的东西。
他每打开一个小罐就递给猫又，后者伸头，鼻子翕动，逐一辨认。
“是一些香料和油膏。”猫又说出名字，扒拉其中一个罐子，“这个盐块应该是海妖晒的，带了点妖力，您或许能尝出来。”
九十九朝颔首。
“还有这个，”猫又拖过旁边的晒干的植物，“听说您会昏眩，草药的妖怪摘了最好的龙脑香，普通妖怪闻一下能一晚上睡不着觉。”
九十九朝抓了把一闻，虽然很细微，但他的确闻到了那种可以提神醒脑的冰凉味道，细细钻入鼻腔。
“很不错的味道，”他夸了一句，“可以直接缝进垫子里枕着。记得特别替我谢谢这个妖怪。”
猫又应下了。
妖怪大部分都是崇尚力量的，贺茂朝义的壳子都能被灰狐狸阿杌嫌弃，相信很多妖怪都是在卖猫又和天狐的面子，如果九十九朝需要被多留意到，就得用一些小小的社交手段了。
他放下叶子，留意到旁边还有一块布包着什么，拉开一看，竟然是一套简单的刀具。
猫又见过他用锐利的力量处理过鱼肉，但还是建议：“人类的工具很便捷，您不必在小事上消耗力量，不利于休养。”
九十九朝拿起一把剔骨刀。
无形而绝对的力量走过，这把利器瞬间四分五裂，散落到地上。
猫又的尾巴啪地绷紧：“？”
九十九朝又拿起一把刀，刚举到膝头的位置，整把刀又自然地四分五裂开来，洒落成铁块。
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早有预知，仿佛有什么规则一样的力量笼罩下来，不让他拿这两把刀具。
猫又整个炸了起来：“您这是……！？”
九十九朝适当露出一个凝重的表情：“可能是因为一般的刀不够锋利，得不到刀刃的神明们承认吧。”
神明通常掌握着更有内涵的力量，也许只是从何处无意窥过来了一眼，不满意这些刀具。可朝义大人为什么和刀刃的神明有关系……猫又内心百转千回，困惑沉默不敢问——这份眼见力就是它会被天狐选来的原因。
不止剔骨刀，生锈了的长刀长剑也有，估计是捡到的妖怪不会用，一起送了过来，结局可想而知。
所有散落的铁片和刀器都被收拾到一边，细长的手指移到几叠布匹上，指头一捻，老旧的布匹就断散开来。接着九十九朝又拿起几片漂亮的陶器的碎片，这不是人类生活还会用上的东西，被他平静地又放了回去。竹简和书册大部分也如布匹，终究是没抵过时间的消磨。
他往一个旧镜盒里吹了口气，尘灰一阵飞扬，呛了他咳嗽几声。
旁边的猫又小心地抬头，却看到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没有不耐的迹象，好像还有一点笑影折叠在嘴角。
猫又歪歪脑袋。
“您其实很喜欢现在这样，对吗？”
“以前虽然在沉睡，但不是完全感觉不到外界。不用紧张，就像是鱼冒出水面换气一样的时间。”九十九朝斟酌了下说法，随意瞎编，“所以听到你们说花是红的，雪是白的，反而更想亲眼看一看，摸一摸了。”
他再次伸出手，去把那些陶器的碎片翻过来，星点的泥土没有掩盖掉那釉面美丽的唐草纹和光亮的色泽。
“从这个身体醒来后，很多事物我都是第一次见。就像是久坐在屋中的人，初见山野的风光，怎么不会惊叹和欣喜。”
以前的雪日，九十九朝在御门院宅中的记忆仅剩下黑白灰三种颜色，视野内到处弥漫着沉重的咒怨气息。
后来他如飞鸟打破樊笼，掀动翅膀，搭载着人类繁华世界的巨轮转动起来，使之匆忙而少有停歇，更不要说是静静地坐在廊上，看到这更古老更纯粹的风光。
狐火在静静地燃烧，茜色与赤色的光晕开辉芒，照着杂草丛生的庭院。素冷的雪片晶莹剔透，落在纹路暴露的木材上会洇出深浅不一的黑渍，落在枫黄和绿叶交杂的灌木上会像给它们盖了片白色的重纱，落在池水中与前几天喂进去的荻花共舞，星点的紫飘在幽深的绿之上……
九十九朝身处这些景色其中，闭上眼睛。
原来这世上有很多种颜色，只是会在雪日里变得更加安静。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从那时借着安倍晴明的双眼见长草茫茫，萤火闪烁的夜色起，错误的时间让奔波不歇的鸟暂时停驻，让他身置于从未留意过乃至从未见过的景色。
温暖的皮毛擦过手背，九十九朝向下看，顺手捏了一下扫过来的黑尾巴。
“现在的状态我的确不讨厌。”他说。
何况这里接近人类的地盘，又是给贺茂朝义生活的地方，生存在附近的应该都是没什么公害的小妖怪，他可以懒惰一点，好好盘算之后的事。
他有预感，那被搞得一团乱麻的时间可要耗费他不少力气。
“谁叫我还是个‘审神者‘，果然游手好闲了这么多年，还是遭报应了。”
猫又：“您在说什么？”
“自言自语而已。”
猫又用尾巴松松卷了旁边没用的残片，推到一旁，说道：“若您喜欢赏雪的话，等元日前后可以去梦山看看，那里的雪景是很多妖怪们都想看一眼的。”
九十九朝：“梦山？”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怪僧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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