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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怪时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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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学寮后的山道并不好走。
安倍晴明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有人控制了他的身体,第二次来的时候是借助了狐族前辈的力量。第三次来,他就要靠自己的双腿。
好在近来无雨,天也愈渐寒凉,土道硬实,高空中的云朵倒是显得洁白清爽。今日的课业结束后,安倍晴明兀自按着小半年前的记忆登山,走到出了身薄汗,便见到林草间那不起眼的屋顶。
他的脚步慢下来,变得犹豫。
“晴明大人。”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出现,安倍晴明一惊,见到是熟悉的妖怪,才慢慢放松。
“是当时的猫又吗……”
那天变大驮着九十九朝去把他从洪水里救下来的妖怪,分叉的两尾和金眼睛极具特性,安倍晴明曾在记载妖怪的书目中见过。
之后得知猫又是天狐的手下,天狐才是后山屋子的主人,他就在猜测九十九朝和他们的关系。
九十九朝是个正在找躯壳的幽魂,现在算是他进入到他们曾见过的一个鬼一样的青年身上。这个青年是什么身份,天狐前辈又知道他的事吗?
贺茂忠行在得知雨女的事情始末后,让安倍晴明休息一段时间,他养出了一脑袋的问题,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再来后山,找人解答。
猫又站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两条尾巴轻轻晃动着。
“天狐大人吩咐过,您肯定会亲自来一次,”它跳下岩石,“请跟我来,朝义大人正在屋中休息。”
安倍晴明跟上猫又:“‘朝义大人’?……这是他的名字吗,他在这里待多久了,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猫又都好好回答了他的疑问。
五十年的沉睡、天狐的照顾、刚醒来不久的贺茂朝义、和自己一样的半妖……安倍晴明一一得知这些信息,直到走到门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问得太多了。
小少年的脚步变得有些局促。
抱着未可知的期待和疑虑,安倍晴明还没找好态度面对九十九朝,以及相关的一切。
接近屋宅,猫又跳上矮矮的木垣,以一种轻巧的方式站到细细的竹杆上,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不耐。
“两位大人间的相处不是小的可以随意置喙的,现在告诉给您的也只有最简单的东西。不过您一样有着高贵的血统和力量,剩下的可以直接去问朝义大人。有狐火在,朝义大人应该……”
不会拒绝和欺骗您。
猫又没有把后面本应该说的话说完,晃了下尾巴。
好吧,它其实不觉得朝义大人会给另一位大人什么面子,拒绝和回答估计全看心情。
屋子不大,没有太多隔断物显得空荡宽敞,更没设门,一眼就能望到底。他们看到房间深处有一架几帐,一个人影躺在后面,似是在小憩。
猫又继续轻轻巧巧地迈上廊,刚要往里面走,就听到身后的人问:“他生病了吗?”
十岁出头的孩子一般对疾病不会有很明确的认知,可安倍晴明先前见过橘实之,侍从盈门的贵族被雨姬的湿气折磨,让他记得病者是会如何清瘦虚弱,病态苍苍,眉中还萦绕着不详的黑灰之气。
安倍晴明想到当时来救自己的九十九朝也是那个模样,甚至比橘实之还要消瘦,再结合他曾于梦中见过对方年幼时噩梦般的遭遇,他感到非常怪异与惭愧。
“朝义大人睡了很久,您知道,半妖的身躯不如妖怪强悍,所以会更加虚弱。”猫又给他的滤镜坐实了一下,转而安慰地说,“不过最近大人身体还好,只是情绪有些低落,不知是为何……”
“那我是不是要择日……”
踌躇间,房中里飘出一张苍白的脸。
“都站在外面干什么?”九十九朝问。
两个小家伙都吓了一跳。
青年穿着黑色的单衣,脚步声近乎没有,嗓音中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疲惫,显得发飘。如果不是有双带着神采的眼睛撑着,和之前那个没有灵魂的空洞偶人没什么区别。
他猜到安倍晴明迟早会找过来,不意外地抬抬下巴,吩咐猫又:“新买回来的垫子应该晒干了,收过来吧。”
一蹦一跳的猫影子消失在拐角,九十九朝却先随意坐了下来,见安倍晴明一动不动,他支起腿,用手撑着下巴:“这个距离我不太看得清你,你可以过来坐。”
记起猫又说他因为病得太久而五感衰微,安倍晴明便往前走几步,正要摄衣而上,目光忽地落到青年的肩膀上,稚嫩的脸庞上浮出一丝疑惑。
那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嗯?”九十九朝眯起眼睛,“你能感觉得到它。”
“那是什么,”安倍晴明努力盯着他肩头,“是妖怪吗,我看不见他。”
“人的眼目怎么能看见声音,看不见才是正常的。它是帮我传达声音的一种妖怪,名字应该叫做……”
九十九朝伸出手轻轻地从肩头接下那没有形体的妖怪,确定了它的名字。
“幽谷响。”
记载中,幽谷响是一种“山中之回音”现象,这样的现象出现得可太多了,不好判断出自哪个时代的说法。九十九朝见它会释放他人声音的回响,就收在肩头,当成一个助听器用。
安倍晴明盯着他摊开的手心半天,除了男性纤瘦的手指和伶仃的腕骨,依然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感到一股很小的妖力在那里流动。
猫又叼来两个崭新柔软的方垫,小白狐也跟着啪嗒啪嗒地推出一个凭几给九十九朝靠着。
目光流连到青年的脸上,安倍晴明才发现九十九朝和橘实之的状态有所不同。
他如远山的眉宇间没有那缕因疾病烦恼不堪的黑灰色气息,尤其是瞳光流转起来,朦胧中却含着某股至清至明的东西。
“想问什么,就问吧。”九十九朝把幽谷响放回肩头。
“……”
目光穿过庭院和木垣,望到山林和入秋后变得稀疏从而裸露出荆棘的草丛。
年轻的阴阳师在休息的时间里思考了很多。
学寮后的山道并不好走,九十九朝当时却走得游刃有余,恶作剧的学生们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他手握可怕的青火,说是吓小孩子的玩意。后山的房屋有雷与火的结界守着,只要靠近就是死手,他却随意地带着他一来一回,溜回学寮后还不紧不慢和忠行老师相峙……面对山洪和雨姬的时候,哪怕是借助大妖怪的力量,也把之后的事项安排得妥帖。
从最初见面时声称是“付丧神”的介绍大概率是信口胡诌,到作出“杀掉安倍晴明”的发言却反其道而行,又作为无端醒来的贺茂朝义,在山中居住了几个月。
如果不是那个梦,安倍晴明会顺其自然地认为他就是沉睡许久的贺茂朝义本尊。
梦中那个庞大的世家明显有着人类的社会和规则,所以除了“九十九朝”这个名字,安倍晴明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他很想问,他到底是谁,从何处来,和自己有什么仇怨,又为什么会救下自己,那位天狐前辈有没有发现他不是原本的灵魂,处境是否危险……那个神子般的幼童的噩梦,又是什么?
九十九朝是他按部就班的成长里突插进来的人,神秘怪异,强大成熟。
明明有无数问题,他张了张嘴,问出第一句话。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在烦恼什么吗?”
就这?
九十九朝上下扫了他几眼。
“你只想问这个?”他问。
考虑到这只小狐狸应该还没到会装模作样寒暄的年纪,九十九朝感到一丝荒诞。
安倍晴明小幅度地点头。
“我的确有很多疑惑。可我想,阁下应该没有回答我的必要,我们的往来只有夏夜时因为占卜失误而出现附身的情况,以及您在山洪中救下了我。”
他坐正,郑重地行了个礼,面近乎贴地。
“十分感谢您。”
“年底我将元服,如果被老师和长辈们知道我连答谢救命的恩人都不会,兀自扯着对方询问一堆问题,恐怕会让人耻笑不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