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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夜 ...

  •   大漠冬夜,天边一轮孤月,清,且寒气喷薄。
      莲婆婆为沈辽运功逼毒几日,他体内毒素仍未褪尽,浓眉之间隐隐有一层晦暗之色,此刻他将一张将近一人高的图纸展开,勉强铺陈在屋内的小圆桌上。裴南山举着一盏油灯,勉强去凑近桌面,好叫围在一旁的曹达他们将图纸看得清楚一些。
      沈辽手指修长,在图纸上来回比划了几次,按照图纸比例一算,便对几个驻扎练兵的军营大致了解,略微点了点头,“扩兵速度很快。”
      曹达笑道,“主公你不晓得,我那骑兵营的人数涨得才叫真快!西南那块草原上尽出好骑兵,上回我去那里的养马场挑战马,还顺带捎回了几百来个从小骑马的小子!那些人与马亲近,懂养马驯马不说,马上功夫更是不错。”
      沈辽点一点头,面上并未有多大波澜,又问,“左右中三军呢,除了人数扩增外,还有何进展?”
      便有一人呈上几封信笺,“主公,这是南地几座城池送来的投诚书,均是较为年轻的官吏,属下一一附上了他们的出身与政绩。”
      裴南山接过那些信笺,粗略扫了一眼,顿时喜道,“好哇,这几座城池可都不小!主公你看——”
      他将油灯递给曹达,空出手来指着图纸,“洱城、榕城,这两处均是南方极为要塞之地,徙国南北而行的两条运河,就恰恰经过这两座城池,是以无论运输物资还是兵力,都很不错;再看这里,青河城、白溪城、安桐城,这三座城池虽不比前两座,但却恰好连成了一条线,将那一片平原沃野均纳入了我们旗下……主公!”裴南山说到此处,抬头望着沈辽,眼中欣欣然有光,“粮草无忧矣!”
      沈辽赞道,“如此甚好。”

      恰在此时,屋外隐隐有脚步声踩踏楼梯而上,众人散开一些,裴南山收起了图纸。
      门果然响了三声,便听有人道,“梅娘让我再送一盏灯过来。”
      众人均是沉默,沈辽却陡然间眉头一松,嘴角擒了一丝笑意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铜板那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晕在灯火之中,有一层暖橙色的柔光。
      因有沈辽挡着,屋内是何情景铜板并未瞧见,只觉手上一暖,沈辽接过灯火之时掌心拂过她的手背。
      “多穿一些。”他低声在她耳边道。
      铜板心中一颤,不敢再停留,慌忙转身离开。沈辽瞧着她匆匆忙忙的背影,缓缓阖上了门。他方要转身,却听得脚步声又近,他心中一阵好笑,猜她定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方才便被自己吓走了。
      他直接打开门,果然见铜板又立在门前,自袖口摸出一只碧玉瓶子,“喏,‘清风丸’,晚上还要服两粒,用热水送服——哎呀,你这里并没有热水。”铜板这才踮起脚尖,眼光掠过了沈辽的肩向屋内看,瞧见一屋子人,她面上闪过慌张之色,忙道,“我去厨房烧水了。”转身便走。
      却被沈辽一把拉住,“梅娘过来了。”
      铜板一愣,果然见楼梯口有一团光渐渐亮起来,脚步声也越发的近。待那人再向上几步,已经可以看见她松松挽髻的乌发,她手中托着一只小小锦盒,见着立在门口的沈辽与铜板,她笑了。
      这一笑当真满堂生色,黑夜里蔓延出无边风情,然而她不去看沈辽,只对铜板道,“我想着了解毒的法子。”

      沈辽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在床沿上坐下,眼睛只瞧着铜板在梅娘身后转来转去。
      利刃生寒光,曹达将他随身带的一把匕首在烛火之上烤了几回,便一下向沈辽腕上划去。那匕首快得很,一时间竟没法辨出伤口,围在周边的人眨了一下眼,才瞧见沈辽腕上渐渐渗出鲜血,且越来越快。
      梅娘立在那小圆桌旁,小心翼翼打开那只锦盒,取出一枚镶嵌了红玉的胭脂扣,踱步至沈辽面前,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辽道,“无妨。”
      梅娘便将那胭脂扣凑近他腕上伤口,缓缓打开。众人分明瞧见那胭脂扣中是空空如也,却不知为何,沈辽猛然一颤,深吸了一口气。
      铜板紧紧拧住自己的衣角,她仍立在那小圆桌边,不敢凑近了看,但远远看见沈辽面上闪过一层痛苦之色,也不由得跟着心惊肉跳。
      梅娘却微微一笑,赞道,“这阴阳蛊里的小虫子凶得狠,钻进你皮肉里,可抵得上刮骨之痛,你倒扛得住。”
      话音刚落,曹达大声道,“我家主公可是当真受过刮骨之痛的,当年他也是这般坐着,一声不吭!”
      裴南山皱眉,拉住了曹达,“我等还是退下吧,今夜让主公好好休息,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他这么一说,那些爷们儿纷纷退出了屋子,屋内只剩了沈辽、梅娘与铜板三人。
      梅娘垂下衣袖,是倦意浸染的眉与眼,“明儿还得划一道,这里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去厨房。”言毕推门就走,竟瞬间没了踪影。
      “还、还要划一道……”铜板结结巴巴,走近了沈辽,见他额上冷汗如雨,伸手就替他揩去,柔声道,“你怎样了?”
      沈辽说不出话,只觉伤口处的剧痛一直到了骨子里,似有很尖利的牙齿在他骨上慢慢地磨。他想起方才梅娘的话,心知她多半是墨国灵宗门下——“巫蛊之术可以伤人,也可以救人,不过手段激烈了一些,我这里有一对阴阳蛊,放阴蛊入你体内吸食剧毒,而后用阳蛊诱它出来,毒素便可去除得干干净净。”
      疼痛感渐渐麻痹,腕上伤口处竟已不再流血。他见铜板仍是一双焦灼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自己不回答,她就要一直看下去,他勉力一笑,“还好。”
      “我去烧些热水,你服‘清风丸’的时候喝,好不好?”她瞧着他枯槁憔悴的脸,心中有些恨自己无用。
      沈辽禁不住笑道,“容青……铜板,莫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他从床沿处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因方才那一笑,他面上恢复了一些神采,此刻行走自如,竟瞧不出他方才承受的剧痛,“不过是右手不能动,我还可以……”他顿一顿,忽而想起什么,“我还可以为你做酒酿喝。”
      铜板一愣,喃喃重复,“酒酿?”
      沈辽笑着点头,“咱们小时候,一到寒冬腊月便喜欢做酒酿喝,我烧火,你掌勺。”他立在窗边,静静看天上那轮明月,四下悄然无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绵延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莹白一片。他的面容,因为回忆而显得柔和,不复讨论战事之时的冷凝,“五月里槐花开得很好,那时你便会拉着我陪你一起去采,而后泡在蜜糖水里,用来做香喷喷的槐花饼;九月里开桂花,香气一直溢到很远的地方去,你在桂花树下铺一方洁白的绸带,而后让我用掌力将桂花打得落下来,到了冬天,你就兴致勃勃去小镇上买红枣与芝麻,而后将它们捏碎了同桂花一起洒在酒酿中……”他说到此处,转头向身侧的铜板一笑,“你从小脾气不好,偏要人顺着你心意来的。你差我去青竹寺里偷这偷那,到头来受罚的总是我。”
      为着那月光下的一笑,铜板心中一荡,喃喃道,“我……我真愿意自己就是你说的萧容青。”
      沈辽仍是向着她笑,却轻轻摇了摇头,“萧容青是当年的‘江湖第一人’,却为我这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的恶人落得一身骂名……你,便做什么也想不起的铜板可好?”他碧眼里有汹涌的往事,字字句句却是云淡风轻,“你做铜板,便无须忧心那许多;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本应该一个人走。”
      一个人走,一个人走……
      铜板面上有些黯然,低头拧了拧自己衣角,而后抬头勉强一笑,“我……我回厨房了。”
      沈辽依然望着窗外,轻轻点了点头。
      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隐隐勾勒出清峻的骨骼,连日来他缠绵病榻,醒来竟已形销骨立。他想起自己中的剧毒,芙蓉醉;又想起那个下毒的女人,她叫桑蓉?的确与容青很是神似。但四年来,想要杀自己的人已不止一次用类似的美人计,这一次……这一次自己究竟是如何着了道?
      沈辽皱眉回忆,但那一段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他穿上外衣,空茫的眼睛在室内扫视一圈,转身出了房门。

      他下楼,而后掀帘出了大堂,立在客栈的庭院里。
      月光清冷冷洒了一地,他并不觉得冷。他看见厨房的灯火,以及仍在忙碌的几个身影,其中有他的容青。伤重之时她在他身侧寸步不离,他恍惚觉得四年并没有逝去,不是,或者是更长久的时间。那些孤身一人的回忆都是假的,或许只是一个噩梦。
      但是她与他说,她是漠北客栈打杂的铜板,因为笨手笨脚总做不好事情,常常觉得很内疚;她与他说,漠北客栈里有梅娘,有乌鸦,还有一个常常会喊她师父的丹青;她与他说,不知道大漠之外是怎样的世界,听说东海有碧浪滔天,又听说江南有绿柳桃花,但是她又与他说,她哪里也不想去,顶好一辈子都在漠北客栈,死了,便埋在黄沙里,与古往今来的大漠中人一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在她说的时候,他尚且伤重乏力,他只有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曾经是天下第一巧手,十指灵动之下,画龙可腾云九天,画鸟可徜徉田间,画一朵亭亭的花朵,便有蜂飞蝶舞自四方而来。她为他废了武功,失了记忆;她又为他从风雅神偷变身为杀人狂魔,一人屠城而力竭身死;她与他幼时在佛门长大,听的是大悲咒,念的是金刚经,四年前却愿为他浴血三千,不惧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
      但是他想,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倒不如握着她的手,听她说漠北客栈,听她说怎样蒸一笼馒头。
      幼时他憎恨自己是碧眼,那意味着自己是异族,是奴隶血统;后来他知道自己是徙天皇族惟一的血脉,一双碧眼便是最好的皇家烙印,光复徙国的重任便在他肩头——那个时侯他有满腔热血,那个时侯,他以为自己可以登上天子之座,而身边的座位上是她;他招兵买马,请父亲的旧部下出山效力,他与麒王正式对立称王,将徙国割为南北两部;四年前他孤注一掷,欲与麒王拼死一战,在乌玛城,在徙国曾经的都城,他兵败青海,眼睁睁看着敌国将领擒住了屠城的大恶人,将她凌迟处死,兼且挫骨扬灰。
      他想,一切是否有意义?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很多个夜晚,他醉倒在那棵桃花树下,想起很久以前在灯笼巷,容青用银筷敲击金杯,意气风发唱一曲《行万里》。月光化作那夜的美酒,美酒化作那夜的清歌,清歌化作那夜容青肆意的笑容。他在无数个夜里,举杯问面前的容青,一切是否有意义,我是否应该继续?容青笑,只是笑,而后渐渐消失。
      他没有想过会在大漠边陲的一家客栈又遇容青。

      厨房的帘帐忽而被掀起,沈辽回头,瞧见眉目疲乏的梅娘。
      梅娘正在拢鬓边垂下的一缕秀发,瞧见沈辽,笑了,“客栈里来了一批新的物事,我们几个整理整理,便弄到了现在——她在里边,睡着了。”
      沈辽道,“你认识我?”
      梅娘点点头,“是啊,早有耳闻。”又回头招呼,“乌鸦,走吧走吧,各自回房睡觉了……你今日累得很了,明天不必早起。”哑巴小厮乌鸦跟着梅娘向外走,瞧一眼沈辽,立住了。
      梅娘拉他走,“穷操心!他是铜板的夫君……”
      未料乌鸦竟疾步上前,大力揪住了沈辽胸口的衣襟,张嘴“啊啊”地叫。
      梅娘尴尬地笑,“他怪你,现在才来找她。”
      沈辽点头,“是,我欠她太多了……谢谢你,乌鸦。”
      乌鸦放开沈辽,气呼呼地回了自己房间。梅娘也疏忽消失于夜色。沈辽向厨房走去,掀开帘帐,瞧见铜板歪倒在案几上,手里兀自拿着一只大白萝卜。
      他只觉心中所有冰冷坚硬的角落都化作一川春水。他凑近她,感受到她鼻间暖暖的气息,又特意去看她的眉间——她没有在睡梦中蹙眉。
      铜板比容青快乐,他想。
      他点了铜板睡穴,抱起她回了自己房间。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为她将被角掖好。
      他望着她沉静的面容,一瞬间想起他们的新婚之夜。那个时侯,容青也是这样熟睡过去,自己怕吵醒她,便和衣躺在她身边,就这般睡到了天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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