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商央

4、老板梅娘

　　十一月二七，天阴有风，黄沙漫天。
　　哑巴小厮乌鸦这一天启程去大漠边陲的小镇购买物资，客栈里酒也没了菜也清了，独剩下一些风干的腊肉咸鱼，和青花瓷缸底里的一小拨粗面。
　　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老板梅娘挽高了袖口在厨房蒸馒头，跑堂丹青生火添柴。开水在左边锅台上咕嘟咕嘟吹着热气，梅娘掀开锅盖来，一勺一勺将开水舀进一只巨大的木桶，一边吩咐丹青，“火够了，先别添柴了，你去送热水。”
　　丹青答应一声，便提起那只盛满滚烫开水的木桶向客栈二楼走去，却是面色不改。虽是丹青足下生风，那木桶中的水却是古井无波一般，只兀自泛着白色的气泡。到得二楼最右边的屋子，丹青放下木桶，“铜板，开水来了——”
　　“哦哦，我来开门。”室内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铜板一头一脸的汗，黑发一绺一绺贴在额上面颊上，绵延成几番姿态妩媚的曲线，“快些添水进去，若水凉了毒液反侵体内，这一上午便前功尽弃了。”
　　丹青跟着铜板入内，只觉眼前雾气氤氲，然鼻中却嗅到隐隐有些腐朽酸涩的气味，大抵是那人体内的剧毒。待走近了，丹青立时看见莲婆婆一张肥胖凶狠的老脸，他心里一阵打鼓，忙忙地将一桶开水尽数倒入浴桶之中。
　　“哎呀，这么一大桶！”铜板低叫一声，伸手去浴桶里试水温，烫得跳脚，“丹青，你也不怕把他烫熟了！”
　　丹青方要咧嘴笑，瞥眼见莲婆婆目露凶光，立刻撇撇嘴退出门去。他气呼呼地下了楼直奔厨房，一屁股在灶口坐下来道，“梅娘，那胖老婆子到底是谁？整日里对我师父大呼小叫的，真想揍她一顿！”
　　“添把柴再添把柴！”梅娘指挥丹青，而后笑道，“要早知有今日，你师父当年也不会只顾着将她那些梁上君子的功夫先传给你——此刻你若敢寻那老太婆的晦气，你可就是有去无回，还连累我梅娘收尸。”
　　“梅娘梅娘。”丹青压低了声音，“那白发老婆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可曾听说当年五国三岛的五大高手？”
　　“嗯，师父跟我说起过。”丹青点头，“弓梳极岛主、麒国清秋散人、墨国灵宗宗主、徙国毒尊和临国太师。”想了想又补充，“再年轻一辈的话，仍要算弓梳岛主弓梳隐、麒国麒徙寺的蓝微尘、徙国毒尊的惟一传人凤舞。”
　　“不错。”梅娘接口，“这白发老婆子，你瞧她也是一双碧眼，又被称为‘莲婆婆’，依我猜，八九不离十便是当年毒尊的亲妹，徙天•碧莲。”
　　丹青顿觉忧心，“难怪出手如此狠厉诡谲，我师父如今整日里与她在一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对我师父不利……”忽而神情一变，低呼道，“徙天•碧莲！她的姓氏……”
　　梅娘斜睨他一眼，“很了不得么？”
　　丹青摸一摸鼻子，悻悻道，“是皇族姓氏啊……”
　　梅娘却只是“哼”了一声，片刻后自顾自道，“卦象明明显示有客西来，怎么都大中午了还没动静？我这五大笼的馒头，该不会白忙活了吧？”
　　丹青从灶口探出一张脸，“今天有人要来？糟糕糟糕，客栈正是缺人手的时候……”
　　梅娘道，“茫茫大漠能找到一处栖息地吃饱饭喝够水睡足安稳觉，这跑江湖的就该偷笑了，还指望我招呼他们？门儿都没有！”忽而转眼一笑，“哈，银子来啦！”
　　丹青侧耳去听，这才分辨出融融的炉火外，客栈大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声，“哎哟，骆驼和马匹不少，这次来了好一拨人。”
　　梅娘拂下衣袖，又理了理鬓角拍了拍绛紫色的裙摆，一扭腰出了厨房。丹青在灶口“嗤嗤”地笑，这梅娘，饶是做出了千娇百媚的样子来，却哪里掩得住她泼辣爽利的本性？

　　梅娘一路扭着细腰，低头撩起了大堂里蓝底白花的布帘，一个亮相便娇滴滴道，“哎哟哟，今儿风大，竟吹来了这好些人！对不住，店小人少，这会儿更是缺酒少菜的，几位要不先来些热茶？”
　　人群里一个横眉大眼的汉子道，“老板娘，你这里可住了一个白发的肥婆子和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当真是声若洪钟，梅娘只觉整间客栈都被震得抖了一抖，忙笑道，“倒是有的……”
　　“带我们去见！”那汉子须发凌乱，赤黑的脸上满是风沙，他不耐地打断梅娘的话，眼看就要往楼上闯。
　　“曹达，不要这般无礼。”一个瘦高男子上前一步拦住那鲁莽汉子，又向梅娘温言道，“老板娘受惊了，不知可否领我们去见？”
　　那曹达“哼”一声，兀自咕哝，“整这劳什子的虚礼！”
　　梅娘掩嘴笑了一声，眼波流转间已将这一行十数人看了一圈，风尘仆仆的样子倒是个个相同，方才说话的男人应该是管事的，“现下他们正忙，恐怕不方便……”说到此处，眼尾扫到角落里一人，那人竟似穿着袈裟，梅娘便又细细看了两眼，心道居然是个慈眉善目不问世事的和尚。
　　那瘦高男子略微一皱眉，便领着众人坐下，“老板娘，那我们便在此等候。请来一些热茶吧。”
　　梅娘应一声，临走又回眸一笑，“我可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叫我梅娘便是。”
　　那瘦高男子拱一拱手，“梅娘，在下裴南山。”
　　梅娘略一颔首，这才转身离去。背后传来嗤笑声，却是那曹达调侃裴南山，“你与那小娘子眉来眼去的，难道她会给你加菜不成！”
　　人群一阵闷笑，裴南山的声音仍是温和有礼，“不过是一些礼数，倒让你们这些粗人笑话了。”曹达道，“好你个裴南山，仗着自己多读几年书……”又有人喊道，“正是正是，曹达，你说这裴南山是否欺人太甚？”
　　裴南山笑道，“众位兄弟，饶了南山罢……”
　　梅娘掀帘出了大堂，那些男人们的声音渐渐小了。天冷得厉害，午时未过，竟似已经开始天黑。厨房里热气腾腾，她知道馒头熟了。
　　“丹青，多弄些滚烫的茶水送去大堂，那里有十好几个爷们儿呢。”梅娘一边吩咐，一边抬头看二楼最右边那间客房的窗口，想起如今痴痴傻傻又简简单单的铜板，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长叹一声，她挽起袖子去取屋檐下的腊肉。这腊肉冻得冷冰冰石块一般，梅娘随手拿起一把乌黑的刀子便开始切，真如利刃切在豆腐上一般轻易。
　　梅娘肉切到一半，丹青送完茶水回来，“那老婆子下了楼，看来那些人同她是一伙儿的，当咱们客栈是接头点了。”
　　梅娘道，“管他呢，银子收够了就行。”
　　丹青又道，“铜板也下来啦，那些人中有个和尚……是和尚吧？我瞧着是……有个和尚好像认识她，盯着她死死地看。”
　　梅娘抿嘴一笑，“哟，出家人动了凡心啦！”
　　丹青不高兴地撇嘴，“你别笑别笑，我瞧这回阵仗大了，这帮人来头不小，我担心我师父……”
　　梅娘横他一眼，嘴里道，“去大堂招呼那帮爷们儿吧，这里我能应付。”
　　这边厢丹青刚走，那边厢院子里就传来几声响亮的喷嚏。梅娘早听出来是谁，“铜板，快进来！你在那热烘烘的房间里待得久了，又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别在院子里站着！”
　　门帘一掀，铜板抖抖索索地入了厨房，“这天可真冷……”
　　梅娘道，“先送两笼馒头去大堂吧，活动起来身上才会热。”
　　铜板答应一声，方要去取蒸笼，便听梅娘一声“慢着”横空而来，她吓得手一哆嗦，嘴里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两盘子两盘子地送过去，别拿不动再把你辛苦一早上蒸出来的馒头给滚地上……”
　　梅娘扑哧一笑，“哼，滚地上我就捡起来再给送去！”
　　待得铜板来来回回送了几趟馒头和腊肉，两个人终于略微清闲。梅娘拉着铜板一同窝在余温仍在的灶口取暖，一边与她咬耳朵，“哎，那二楼的客人，身体好些了没？”
　　铜板道，“我也不知道，瞧不出来。”
　　梅娘道，“我瞧着那白发老婆子这两天略微消了些浮肿，也不知这练的到底是什么武功，把人肿成那样……”又道，“若是我，宁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儿也不要为了练功变成这样！”
　　铜板笑嘻嘻，“你是美人儿，却很有缚鸡之力！”
　　两人说笑间，屋外却忽然一声巨响，似是桌椅崩裂倾塌之声。梅娘懂得听声辩位，忙拖着铜板的手向外走，“你去二楼看看，我稳住大堂！”
　　铜板踩着纷乱的步子上楼，一眼便望见沈辽屋门大开，内里传出曹达怒气冲冲的大吼，“麒王——欺人太甚！”
　　沈辽的声音似笑非笑，“曹达，莫忘记将砸坏桌子的钱赔给梅娘。”
　　铜板怔在原地，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拖了慵懒惬意的语调，“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呢，原来是曹达兄弟捶桌子玩儿呢！”
　　“嗬！”曹达探出一张尴尬的黑脸，赔笑道，“梅娘……我这便赔你银两。”

作者有话说

　　12.21日修文，说明莲婆婆身份，增加曹达捶桌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