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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十四章 黯然销魂1 ...

  •   祁珏搀扶着云宜回到云庐,立即叫人烧热水煮姜汤。

      云宜虽然在山里淋雨摔跤,但喝完姜汤,泡了热水澡,蒙头好睡了一晚,并无大碍。倒是祁珏,高烧数日,烧退后咳嗽不断,容颜清减。郎中嘱他静卧时日,他却每每寡言少语,在窗前冥思挥毫。

      这一日,他又展纸研墨,才画了几笔,止不住便一阵咳。

      “不是叫你好生休养?”云宜跑来,抢下他手中画笔。

      祁珏咳得直不起腰,云宜心疼地拍他后背。他停了咳,喘匀了气,道:“宜儿,把笔给我,这《洞庭图卷》晚饭前我想画完它。”

      云宜瞥一眼桌上画纸,说:“我们从小生长于斯,眼中笔下都是此间山水风物,难道还没看够画够吗?”

      祁珏抬眸:“二十余年,这佳绝山水日日触目,伴我左右……如你一般,怎能看够画够?”

      云宜闻言,不觉心口一热,道:“所以何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就如你我,依旧可时时相伴。”

      “宜儿,”祁珏倏忽湿了眼眶,“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自然是这样啊。”

      “可惜不能永久。”祁珏黯然低语。

      “祈珏,”云宜望着他,“这世上本没有永久。但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要不你便哭一场,哭完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祁珏,我并不在乎你是谁,但若你自己在乎,梦墨亭边、梅花树下究竟藏了什么秘密,你就去把它找出来。”

      “我不想知道。”祁珏复又垂眸。

      不想知道为何急着要去见云康,不想知道为何日夜煎熬。与其这样,不如彻底弄个明白。

      云宜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拉着他就往外走。

      *

      云宜一口气将祁珏拉到梦墨亭下才止了脚步。

      云庐依山势而建,梦墨亭便在后院的一处山坡上,云宜小时候最喜欢爬到亭子里和祁珏捉迷藏。

      这亭子原是云康读书挥毫赏景休憩之所,亭中闲坐清风入怀,骋目远眺能望见洞庭诸峰和浩渺太湖。诵诗对月、听雨观雪、饮酒品茗,佳绝处诸事怡然。亭下的空地栽了不少桃李,枝桠尚是光秃。亭边的一棵腊梅,倒有了点点黄色的花苞,迎风处细香如缕。

      云宜母亲喜梅,新婚时云康特意从山间移来一株,两人一起种于亭边。如今梅树粗壮,女儿亦长大成人,夫妻却阴阳相隔多年。

      云宜拉着祁珏走到腊梅树下,低头四顾,以脚踩地。她不知在何处弄了把铁铲,晃到他面前,说:“挖吧。”

      “挖什么?”祁珏木然道。

      “挖你的身世啊。”云宜蹲在地上,将手中铁铲嵌入泥中,“你不挖,我替你挖。”

      祁珏蹲下身去,一只手颤巍巍覆上铁铲。他深吸了一口气,入鼻是腊梅的馨香,却不能平复他陡然慌乱的情绪。

      “我来吧。”他说。这是他自己的身世,该由他自己去挖掘。

      他一铲一铲将梅树下的泥土慢慢掘开,在旁堆成小丘。云宜心急,找了根树枝来帮忙。树下渐有根须露出,两人又挖了一圈,果然在树根近侧触到一硬物。

      祁珏放下铁铲伸手刨土,土中现出一角锦布。云宜忙也丢了树枝用手去刨,须臾挖出个锦袋来。

      拂去袋上泥土,松开袋口,小心翼翼从袋中取出一碧玉匣子,祁珏如奉千钧,轻放在地。

      云宜见他呆愣相望半晌不动,推了下道:“打开呀。”

      祁珏回过神,微颤着手去开那玉匣。

      玉匣玲珑精致,一侧悬挂玉锁。祁珏拔了锁中玉杵,稍稍用力,打开匣盖。匣内赫然一封书信,他轻轻拿起,见信封下还放着块雕花白玉。

      祁珏犹疑着从没有缄口的信封中抽出一张纸来,云宜则拿起匣中白玉在手里端详。那玉晶莹剔透,光泽如水,雕琢一对鸳鸯,形态生动,羽冠分明,交颈比翼,样貌亲昵,口中/共衔一枚圆环。鸳鸯底下有清波若云纹如意状,灵动飘逸,栩栩逼真。玉的背面刻着“鸳鸯交颈,生死不离”八个小字。

      好一块巧夺天工的上等白玉,云宜正自爱不释手,不想稍一用力,那玉竟在手中分成两半。她吃了一惊,细看才发现这玉能从中间对半启合,忽有所悟道:“两玉相并谓之珏,祁珏,原来你的名字是从这儿来的。”转脸看他,见他恍若未闻,只拿着那纸笺注目凝神。

      云宜探头过去,一眼瞥见已有斑驳之色的纸张上秀逸不凡的字体。真真是好字,不由人心中叹服,这一笔书法,竟比自己父亲的还要高明几分。

      云宜将那纸上下扫视,见信中开头是“云兄台鉴”,尾署“弟徐舟顿首百拜”,不觉屏息细看。目之所及,哀伤备至:“生既已矣,未有补于当时。死亦徒然,庶无惭于后世。逆贼北来,社稷将倾。徐氏一门,共赴国难。唯珏儿尚在襁褓,为父母终有不忍。弟一脉香烟,托付兄台……”

      一滴泪啪地落在纸上,瞬间模糊了几个墨字,祁珏拿着信笺的手止不住抖得厉害。

      云宜轻轻握住他手腕,在他手里将信看完,喃喃道:“原来这玉是你家祖传的东西,是你父亲与你母亲的定情之物。”

      云宜将手中玉珏捧到他面前,祁钰木然接过,不发一言。泪水却似断线珍珠,滴落在尘土里。他一手握着玉珏,一手默默将信笺揽于怀中。这是他父亲的亲笔,墨香依旧,字字如血,似滚烫的烙铁烧灼在他胸膛。那剔透润泽的玉珏,乃是父母之爱的凭证,仿佛还留有他们触手过后的温度。

      一瞬间,他心中如揣大石,既痛且闷,几欲窒息。他猛吸了一口气,却终究哭不出声,喉头腥痒,骤然便是一阵狂咳,只咳得玉山倾倒,喘息连连,脸白若纸。

      他这模样吓坏了身旁的云宜,慌忙用手一个劲儿地替他揉搓后背,道:“要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祁珏闭目摇头,依然咳个不停,泪滴无声飞溅。

      云宜伸手抱紧了他,急得直欲落泪:“祁珏,你别难过,别难过呀。你还有我,有我父亲,有薛师兄他们啊……”

      *

      一场冬雨过后,天气更显寒凉。

      午后山色阴郁,空中浓云渐聚,仿似要作雪的样子。

      云宜端着才煮好的汤药推门而入,见祁珏闭目蜷在椅子里。她将药碗轻放在桌上,蹑手蹑脚走近,看他并无反应,兀自呼吸均匀,该是睡着了。

      她本想唤他起来喝药,犹豫片刻还是作罢。自梅树下挖出玉匣,他几乎夜不能寐,房中灯火日日亮至白昼。她有心劝解,却知言语之力终不能抚慰他这椎心泣血的痛楚。他沉默少语日渐憔悴,她心中亦是难受,但所能做的也只有延医请药,嘘寒问暖,叮嘱他将煮好的汤药喝下。药凉可以再热,难得他有一刻熟睡,就且让他安享这一时的宁静吧。

      云宜拿了榻上的狐裘替他盖上,转身出去轻掩了房门。

      *

      祁珏在梦中与云宜漫步山间。

      阳光暖暖照在头顶,蔚蓝的天色伴着朵朵白云。虽是寒冷时节,却依然有山花烂漫,泉水泠泠。身旁的人一改往日顽皮,轻挽其手似小鸟依人。他侧首轻嗅她绿鬓如云的发丝上好闻的味道和山风里独有的草木香气,怡神闭目,贪享这宁静愉人的光阴。

      结庐山间,诗画伴侣,真是神仙般美好的日子。他沉浸在冬日暖阳的安适里,冷不防大风迎面,吹得他睁不开眼来。

      他的手臂被猛然抓紧,兀自疑惑身旁小鸟依人者何来这般力道,睁眼看时,却见抓着自己的是一个手执钢刀、满脸狰狞的大汉。

      他不觉一凛,问:“你,你是谁,要干什么?”

      “奉旨捉拿叛逆。”大汉道。

      他惊愕:“谁是叛逆?”

      “你啊!”大汉嘿嘿地笑,“你是不是叫徐珏,徐珏就是你。”

      他大声道:“不,我不是徐珏。我是祁珏,云庐的祈珏。”

      “徐门忠烈,怎会有你这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跟我走!”大汉一脸不屑,拖着他迈开脚步。

      “不,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他仓皇四顾,不见云宜,“你把我的宜儿弄到哪里去了?快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他愈是挣扎,愈不得脱,反叫那铁箍般的手深深掐进他骨头缝里,疼得几乎要流下泪来。他身不由己,恍若被凌空拖行,云雾弥目,狂风呼啸,吹得他不能睁眼和呼吸。

      风里隐有血腥之气,他正欲呼喊,猛然被松开扔掷于地。

      他摔得天旋地转、浑身散架,才喘匀了一口气,抬头见眼前赫然是个犹如深渊的硕大土坑,坑中层层叠叠堆放着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躯体,满目殷红汩汩而出。

      他吓得魂飞魄散,仰首翻滚,撞上身后似铁柱般的腿脚。

      他犹如一只小鸡被一把拎起,重又按回原地,强迫他再次面对一坑血腥。

      他腹中翻江倒海,一阵干呕,闭起眼来大喊:“这是什么地方,快让我走!”却听耳畔声响:“你凭什么走?你睁眼看仔细,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都是徐家的人,是你的亲人。”

      他头皮发麻,汗出如浆,气滞咽喉,再喊不出声来,浑身颤抖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这就是朝廷叛逆的下场。”

      他嘶声道:“徐门忠烈,怎说叛逆?”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奉圣命,就是叛逆。”

      他忽而决绝:“圣命如果是错的呢?”

      大汉怒目:“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该死!”

      他摇头:“我不想死。”

      大汉呵呵一笑:“哪里由得你?你本该和他们一样躺在这坑里,如今苟活二十多年,该知足了。”

      明晃晃的钢刀探到他面前,他看见沾血的利刃映出自己苍白惊惶的脸庞,不及呼喊,那钢刀已忽地从胸前直贯而入。

      他痛得浑身一震,睁开眼来,方觉仍在房中。

      *

      好半天,祁珏才缓过一口气。这小憩中的噩梦,令他手脚冰凉,汗湿重衣。他以手抚胸,胸口依是闷痛,仿佛那里真被狠扎了一刀。

      他起身见掉落在地的狐裘,触手桌上的汤药尚有余温,想必云宜来时见他睡去便没叫他喝药。他却宁可她将自己唤醒,如此,就不会有那一番可怕的梦境。

      他伸手抹了额上的汗,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一下下仿似木棍敲击的钝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回椅中,埋首臂弯,哭得无声无息。

      *

      云宜来找祁珏的时候,发现他不在房里,桌上凉透的汤药丝毫未动。

      她四处寻找,终于在梦墨亭中找到了他。原想他不会再来这伤心之地,不料他竟执了酒杯,默然独坐。亭边腊梅已满枝黄朵,浓香四溢,更衬得他襟袖清冷,容颜寂寥。

      云宜上前夺了他手中酒杯放在桌上,嗔怪道:“给你熬的药不喝,生着病却跑来这儿喝酒吹风。”

      祁珏微牵了嘴角:“心苦已甚,何必再添口苦。那药委实太苦,我不大咳了,不喝也罢。”

      “怎么说都不该来这儿。”云宜着急,“这亭子建在高处,四面透风,你穿得又不厚实……”

      “宜儿,”祁珏截了她的话,远眺亭外,“我们儿时嬉戏、下棋、习字、作画,都喜欢跑来这梦墨亭,我却从未在此好好看一看眼前的风景。这云蒸霞蔚、太湖浩渺、日升日落、月圆月缺、雨雪阴晴、春夏秋冬……我,错过了多少良辰美景啊!”

      云宜随之远眺,但看天色阴沉,山水氤氲,所见并不真切,不由道:“再美的景色,日日瞧了也是平常,哪有你说的这么好。若是从前未曾留意,不妨日后多多登临。”

      “日后……”祁珏垂下眼眸。

      云宜见他神色黯然,定是为了自己的身世伤心,忙岔开道:“这家常的亭子不来也罢,不如待你痊愈,我们上缥缈峰去,从那里看太湖才叫好呢。”

      “莫愁怀抱无消豁,缥缈峰头望太湖。”祁珏闻言吟哦。

      朔风迎面,愈觉寒冷。云宜望着亭外天空,道:“这天怕是要下雪了。”

      “嗯,今冬西山的第一场雪。”祁珏点头,拿起桌上的酒壶又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云宜伸手去摸那酒壶,触手冰冷,吃惊道:“大冬天的喝这么凉的酒,存心作病呢!”

      “对此美景,怎可无酒?一醉解千愁,大冬天的喝点酒才暖和。”祁珏说着又要斟第二杯,云宜忙抢了壶去,道:“喝酒固然可以活血暖身,但也不是如此喝法。这冷酒喝下要靠五脏六腑去暖,体内瘀了寒哪有不咳的道理?这儿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唉,出来怎么也不多加件衣服。”瞧着他迎风而起的衣袂,愈觉其身形消瘦。

      祁珏道:“既然喝了,且叫我喝个尽兴吧,也好再多看一会儿这湖光山色。”

      “何时不能看,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云宜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担心他受了风寒咳疾更甚,说,“你若真想喝,回去我陪你。咱们再弄些小菜,置个暖锅,烫几壶佳酿,岂不快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祁珏的眸中闪出亮色。

      “是是,今晚我陪你喝个痛快。快走吧,这亭子实在太冷了,你好歹也披着那件狐裘出来啊!”

      云宜拉着祁珏下了梦墨亭,想着晚上要准备些什么吃食让他开心。只要他能快些好起来,她都愿意为之奔忙劳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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