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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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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京里来的小公公是福钦最年长的干儿子,唤作洪德。
此番南下他自个儿是极其不乐意的,无奈是干爹亲自挑的他,他只得走那么一遭。
可到底是天子脚下来的,瞧不上这南蛮之地,虽说这些年这儿依着江南富庶不少,可在他看来究竟什么都不是。
再者听闻临王已然七岁未归京了,显然是失了势,他没有必要费力讨好一个失势的王爷。
洪德看着低垂眉眼的临王府仆役们,不屑地轻哼一声。
说来这临郡王也是拖沓了,大半日了未见人影,这让他烦闷地皱了皱眉。
这还没正式受封一品呢便如此不知礼数,无怪多年前陡然间失宠来了这鬼地方,回去后定要在干爹面前告他一脚。
正想着,外头的婢女道:“洪公公,咱们王爷到了。”
洪德抬眼望去,愣了愣神。
被一群仆役拥着前来的男人实在是矜贵,便是常在京中的其余几位亲王公主殿下都没这般好面相的。
来的路上洪德便有所耳闻,这临王贺灼啊皮似母骨肖父,外头是风流倜傥、俊美无双的,里头又是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气派,全身上下,从相貌到骨子,都是合该的紫微相。
而今一看果真不凡。
洪德被教得好,记得干爹的话——
这种人便是不讨好,可也别把人得罪了。不若日后可有得自己受的。
他虽是第一次踏出宫墙,但这些道理他还是晓得的,时下当然转过弯来清楚这位主儿的不好惹,放下姿态就是了。
说到底,这回来的是两封圣旨呢,日后这位可是要回京的,可别把人得罪透了。
洪德不自觉敛了自己一身戾气,笑着起身行礼:“奴才见过王爷了。”
贺灼懒懒地瞧了这小太监一眼。
只一眼,就叫洪德背后冷汗直流。
他讪讪笑道:“时候不早了,奴才也不与王爷多寒暄了。王爷,烦请跪下接旨吧。”
此话一出,周遭仆役面色古怪起来。
“……跪?”
贺灼顿了半晌,轻缓地从唇缝中蹦出一个字。
洪德心底一个咯噔,坏事了。
他恨不得现在扇自己一掌。
他干爹曾特意嘱咐过他,这临王啊虽说看似失宠绝了夺嫡路,可谁知是不是先帝的明贬暗升。这位主儿娇贵得很,幼时险些替先帝丢了性命,落下病根受不得寒气,先帝怜惜他,自那时起便下旨不叫他跪了。这位殿下性子使然还真不跪了,只在一些时候跪先帝与生母,连而今的太皇太后与陈太后他都不跪的呢。
即使是封王那天,他也是站着接旨的,先帝不照样没说什么?
说到底啊心里头还宠爱着呢。
这一去可别叫他跪,小心忌讳了先帝。
洪德心道,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那可是干爹千叮万嘱叫他一定要记住的!这可是犯蠢了!
他嘴唇哆嗦着,陪笑道:“是奴才痴愚了,请王爷恕罪。”
贺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那小太监才斗胆念完了圣旨,最后才勉强扯出笑容来:“恭喜王爷啦,陛下亲封的正一品,不日便能将这府上的门匾换下来了。也请王爷收拾收拾,尽早回京就任吧。”
洪德不敢多留,很快辞别离开。
有王府下人依着规矩送了他些碎银当赏钱,他战战兢兢地推拒了。
他哪里敢要!
差点就犯了里头那位一品亲王的颜面!
月回一路嘀咕着:“宫里还有这样的公公,竟不贪这些小钱?”
月蛰嗤笑道:“哪里不贪,不过更惜命罢了。”
月回一晒:“也是。方才听闻那小公公指使咱们王爷跪下时我可吓了一跳。也亏得王爷近年来性子平和许多,不若那小公公的小命可留不住。”
“慎言!”月蛰怪嗔她一眼,“仔细叫王爷听到了先责备你。”
月回乖巧地吐了吐舌,知晓利弊,不再言语了。
她们俩人是从贺灼小时候就跟在身侧的,与其说是贺灼的贴身侍女,倒不如说是异父异母的知心姐姐,在王府上是有一点地位的。
两女毫无阻碍地回到花厅,月蛰一进门就扬声道:“贺喜主子!不仅晋封一品,还兼任宗人府宗令,实乃近些年来大好消息之一。”
贺灼手上把玩着那明黄布帛,不语。
月回问:“可让仆役们今夜吃顿好的?”
“去吧,记住了,不许出现丧期间的禁食。”贺灼动了动唇,“每人这个月月钱再加五两。”
两女得了准令,各自下去吩咐了。
解淑一直伴在贺灼身侧,此刻见四下无人终于开了话头:“今上命你任宗人府宗令倒是我所没料到的。”
贺灼方才又了笑:“多半是没旁人可选了。”
“也是。”解淑笑了起来,“听闻其余几位殿下各是远封,旁支宗室想必不在今上考虑范围中。”
贺灼却低声说:“来的是福钦的干儿子。”
解淑讶异:“你如何知道的?”
那位主儿不说话了,只笑。
解淑知晓这不是自己能够知道的事了,便揭过这个话头,又问:“不日回京,可要带上景止和楚楚?”
三年前,翼王夫妇辞世,独留一双儿女。翼王是平武帝长兄唯一的血脉,在世时与贺灼交好,哪怕是后来贺灼离了京,表面失了势,冀王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他。
念着这份情谊,又看那一双儿女着实年幼,平武帝便做主将两个孩子过继到贺灼膝下,好歹有了个后障。
这一双儿女便是贺景止、贺楚楚。
贺灼说:“都一起。”
他沉着眸色,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划出水痕。
依稀见得是个“郢”字。
解淑垂眼道:“那我去让下人们收拾行李。”
贺灼随口说了好,手上动作没停。
——“京”。
郢京。
他要回去了。
别离七个春秋的故地。
临王贺灼受封一品亲王、不日回京就任宗人府宗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郢京。
换谁也没想到,这位在先帝时期未能如愿重回故里,而今新帝登基倒是以这种方式冷不防回来了。
一时间,京中人人心情复杂。
“他……豫王要回来了?”
后宫中,已被尊为太后的先帝发妻陈氏将茶盏拿起,慢悠悠地吹着。
一个小太监说:“是,陛下已经下旨。”
陈太后问:“太皇太后知晓吗?”
小太监说:“京中传了个遍,便是别院那里应是也有些风声的。”
“一手好算盘。”陈太后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说谁。
小太监诺诺,不敢答话。
陈太后轻轻道:“不过也是,皇帝是必然不敢叫其他人拿到那个位置的,如此一说,豫王倒也是最佳人选。”
片刻之后,她放下茶盏,吩咐小太监:“去皇陵请孟太妃。”
孟太妃,贺灼生母。
陈太后笑了笑。
与那位斗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赢过什么。
有个厉害儿子就是好啊。
而皇宫之外,原先贺灼的幕僚们更多的是惶恐和害怕。
他们追随贺灼时口口声声说着一定对殿下忠心不二,贺灼出事后转头就另求明路,作为贺灼曾经的下属,他们很是清楚这位的手段,当下自然不免焦虑起来。
实在是怕旧主秋后算账。
贺灼若要整治一个人,嘿,那可是叫生不如死呢!
七年前那么个半大少年手段都很是可怖,更别说长大之后。
思及此,这些幕僚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问:该如何避过这一劫?
不过他们是想多了。
贺灼压根不想费那些心思去理会他们。
禽鸟择良木而栖,世间公认的道理罢了,与树倒猢狲散一个讲究,贺灼并非那般目光短窄之人,再与这些人周旋也是浪费时间,无益之事。
他掀起车帘往外看。
“郢京就要到了——”
豫王府的车队在夏日即将来临的傍晚抵达郢京城外。
看到久违的城门轮廓,王府众人都不禁暗暗拭泪。
七年光景,可真是长啊。
护卫在外的王府侍卫统领见主子掀帘,在马背上行了一礼,问:“王爷,咱们是在京外歇一晚明儿一早再入京,还是趁早?”
贺灼远眺城门。
翻红的云霞在天边像被火烧起来一般,郢京高而厚的、富有压迫感与威严的黧黑城墙上旗帜猎猎作响。
他收回目光,淡声说:“趁早入城吧。”
以免夜长梦多。
车队继续前进。
城头站着的守门将领何等眼尖,目光一下就落在马车上赫赫写着“豫”字的旗帜上。
“是豫王殿下!”
“豫王殿下回来了——”
“快去通知宫里——”
马车里,贺灼闭着眼,一手支起脑袋养神。
他知道城门开了。
车队徐徐驶入。
市井间,他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好奇议论;达官显贵间,他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参见王爷。
直到一切没了声响。
良久才有一道沉沉的声音透过车帘而来。
“七年未见,二皇兄别来无恙?”
贺灼睁开了眼,低低笑了起来。
车外人都被这一声笑震了震。
他们听见那位豫王懒懒回道:“吃好喝好睡好,仆役们服侍得依旧周到,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一只手掀开车帘准备下马车,立马有小太监为他搬来脚凳。
贺灼踩着脚凳站到青石板上。
他抬头看向年轻的帝王,身后是朱红宫墙,文武百官。
众目睽睽之下,豫王慢条斯理地整了下衣冠,然后以一种臣服恭卑的姿态拱手弯腰,声音正正清亮——
“臣,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