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垣乱》一编书

2、第二章 帝都俊彦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头顶树叶的缝隙稀稀两两地洒落下来，打在倒扣着的书本上，形成斑驳不一的阴影。书本下盖着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瓜子脸，眉毛清淡有如远山，一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主人却是好梦正酣。

　　这少女便是尚清，兵部左侍郎次女，表字澄泓。

　　她这几日读书甚是无趣，有意思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甚至是没意思的书也都被囫囵吞枣的翻过了。所以她最近常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着书本发呆，此时实在无聊，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初夏的阳光温暖宜人，小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

　　尚清向来喜欢安静，所以服侍的下人并不多，只是早晚定时进来打扫。因而这会儿，唐言一进门就看见仅着中衣的小女儿正在树荫下午睡，书本歪歪斜斜地搭在脸上，只露出小巧秀气的下巴，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身边的侍僮遣退，这才独自一人慢慢踱到她面前。

　　睡的正香的尚清被人给摇醒，迷迷糊糊的见是自己的父亲，只好压住不快，含糊的问道“爹爹，您怎么来了？我刚睡着。”

　　唐言佯怒道“你怎的大白天的就不穿外袍？这要是外人闯进来看见，成何体统？”尚清这才慢慢清醒过来，笑道“哪有什么外人？天太热了，我就把外袍给脱了。”说着作势用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

　　唐言连忙止住她，从衣袖中掏出帕子来，一边给尚清抹了抹额头，一边道“你大姐刚刚被你娘亲给责骂了，现在在罚跪祠堂呢。你去看看她吧。”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娘现时正在气头上，你别过去在她面前显眼。”

　　尚清奇道，“大姐怎的惹娘亲生气了？娘亲好像从来都没生过大姐的气啊。”“她在外面动手打人，你娘说她有失官员体统，难道不该气么？”唐言提到这事，似乎也有点不快，哼了一声又道，“而且还被人打的鼻青脸肿地回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尚清闻言不由有些吃惊。尚澈很小的时候就师从国子监大祭酒史明博史夫子，沉静雍容，熟读诗书。姐妹俩虽然不是时时黏在一起，但却也是感情甚笃。在她印象里，尚澈总是一身华袍，举止文雅，和人说话时也是不疾不徐，应对得体。尚清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娴静华贵，被誉为帝都第一才女的姐姐竟也会作出这种应该会被她认为是有失体统的事情来。

　　沉默半响，尚清方回过神来，连忙追问道，“那大姐为什么……”

　　唐言听到这话，本来有些薄怒的面容竟然突然缓和下来，笑道，“那个人确实该打。就是上次作诗讽刺你的那个举子。上次阿澈看到那首诗后，就说要教训教训她。我只当她说笑，你也知道她那个人，连只鸡都没杀过，还教训别人呢，本来以为她顶多就是也做首诗来回敬回去，没想到这次她还真就动起手来。我和你娘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两个就是缺少些大女儿的血性，这怎么成？我唐言的女儿怎么可以像那些小男人似的，整天只知道之乎者也，一点年轻人的锐气都没有？这次阿澈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尚清不由有些愕然，那首诗母亲虽然严禁府中谈论，但满城皆知，尚清又如何不知。只是她向来对这些不以为意，所以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了，可是未料到自己这个素来温文尔雅的姐姐，却为了此事竟然放下身段，不管不顾的和别人动起手来。

　　望着眼前仍在喋喋不休的父亲，心中一股暖流涌上，这些，都是她今世的家人呢。是的，今世。这世上恐怕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现时被她们讥讽嘲笑的尚清尚澄泓却是自出生起就比别人多拥有一世的记忆的人呢。

　　想到刚出生时，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愕与不解，尚清不觉有些好笑。从二十一世纪来到女尊世界，刚有记忆就看到男人在生孩子，那种场面就算神仙见到了，也会会大大吓一跳吧。

　　一面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面伸手推开祠堂那扇厚重的的黑漆大门，沿着蜿蜒小径走入正堂，尚清一眼就看见正跪在大堂正中蒲团上的尚澈。即便是独自在祠堂罚跪，依旧跪得端端正正，衣服已经被打理过了，如果不是脸上那几块青紫，似乎和以往那个帝都第一才女没什么差别。

　　尚澈闻声回头，见是自己的妹妹，不由有些发窘，不自然的别开脸道，“小妹，你怎来了？我没事，就是惹娘亲生气了，一会儿就好……”

　　尚清笑道“怕你闷，过来陪陪你。况且爹爹说娘亲只罚你跪一个时辰，这都要过了，叫我来提醒你。”顿了一顿，方又迟疑道“姐，你何必和那些人计较，让她们说去，我也不是很在意……”

　　尚澈一愣，顿了一顿方明白过来妹妹在说什么，不由嗫啜道“你……你都知道了？那些人……那些人欺人太甚，小妹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事告诉姐姐，姐姐帮你教训她们！”说着脸上又显出些怒意来，一不小心扯动了伤处，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

　　尚清蹲坐在一旁，见状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连忙从袖中取出特地装的药油，一边帮她上药，一边轻声道“姐，你别担心。她们说她们的，你知道，我是向来不大在意这些的。以后别再和人打架了。嗯，若是实在要打……那就叫上我，咱姐妹俩一起去！”

　　尚澈听见妹妹说不在意又要发怒，听到后半句又忍不住笑道“你不在意是你的事，我可是在意得很。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亲自动手了，太失体统了，明天老师还不知道怎么罚我呢……今天实在是忍不住……哎呦……”

　　灼灼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了进来，打在言笑晏晏的姐妹二人脸上，就像给她们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稍稍一动，便流光溢彩，灿烂夺目。

　　望着眼前微仰着脸，乖乖让自己擦药的胞姐，尚清不由有一瞬间的恍惚，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慢慢轻笑起来。自己的这个姐姐，这个帝都第一才女，皇帝面前的高才俊彦，原来也有这样任性冲动的一面呢。不过这样也很好，很不错……

　　微风吹过，廊檐下的风铃被轻轻拂动，微微一荡，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流水一般，慢慢掠过庭院，回旋在天边……

　　悦耳的铃声中，一座黑黝黝的建筑渐渐浮现……

　　宽大整洁的白玉石阶，似乎一眼望不见边际。

　　站在高高的观星台上，江行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吧……当年那个短手短脚，视观星台的石阶如天梯般的小孩儿，现在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家人的模样，江行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爹爹那双哀伤的的眼睛。那应该就是哀伤吧？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被人抱走，从此再不能相见。或许是吧？江行竟然忍不住想要微笑一下，要是老师知道自己竟然在观星的时候想这些，一定又要责罚自己了吧？

　　稍稍收敛心神，将算筹放好，漫步走下观星台。观星台下几名小吏正在原地打转，看样子已等了许久了。一名小吏见到江行，连忙迎上来，施礼道，“少监大人，监正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夏少监大人已经先行前去了。”

　　江行点点头，心知必是郊祀的事。这两日江行的老师——司天监监正江淳已经召集诸人商议多次了，与往年一样，无非是要诸人谨守本分，恪尽职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