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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追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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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初晨,归梦山半山腰,已有人迈步往山顶。弓舒负着姬晋,芜若随后,手上还拿着毯子。
五日前,当姬晋再度沉沉睡去,芜若忍不住问弓舒:浮丘先生来期未定,说不得今年冬雪特迟,何必承诺王子必于五日后登顶?
弓舒只轻轻地道:「那日,是晋的十八岁生辰。」
于是芜若不再言语了。
无巧不巧,初冬之雪,竟就在姬晋生辰的今日,飘降人间。
大雪漫天。待弓舒、姬晋、芜若攀抵山顶时,已然一片皑皑雪景。
山顶有孤松,于是芜若将毯子铺于松下。王子体力不支,无法久立,芜若心细,携了毯子登顶,供王子坐歇。
也许是如愿望见了王城吧?今日的姬晋精神似乎比往日好。
自归梦丘顶望,王城不过拇指般大。
「今岁洛水之泛,谷物多伤,未知百姓储谷足度冬否?」登高而望,四野尽雪,生他、育他的洛阳,亦覆厚雪……而姬晋有忧思。
芜若觑了觑弓舒。正如王子之专意于洛阳,弓舒亦正不发一语,专注于王子。
万籁俱寂的冬日,孤松寂静、白雪寂静,人也寂静。芜若不知自己究竟在雪中伫立了多久,但见弓舒走近王子身边,为王子拂去了一身白雪。
她忖估着王子需坐下歇歇,弓舒显然也与她有相同的心思,且已付诸实行。
自山顶西望,是看不见镐京的,人们言过其实了。
姬晋任由弓舒为他又裹上一件衣袍。背靠躺在弓舒胸口,姬晋的目光西向镐京方向,迷茫地想着:他的先祖自歧来,先至镐,而后至洛阳……
「弓舒,你自楚来。楚与周不大交道,但在从前,周、楚是相善的。」姬晋的目光依然向着渺茫天际,唇色因冻寒故,已成僵紫,但他仍叙说着:「楚以鬻熊贤,遂以其名为姓,因而既姓芈,也姓熊。鬻熊为文王师,成王以是封楚于江汉。我曾与执史者谈及楚国……楚之不膺服于周,因觉着鬻熊功大,而后人卒封子爵,赏赐过轻;再者,诸侯皆讥楚为蛮夷──」姬晋神情恍惚地一笑:「从前我姬周只为西方诸侯之长,于天邑商,业属边疆;东夷、西戎、北狄、南蛮……若然因楚居南方,即称蛮夷,那么已往在西的周国,不也该是蛮夷?
有道伐无道,即是王道。王道化民,其岂有界?先文王擅治封国,犹求教江畔老叟,卒起太公,歧地百姓先有文王德化,后有太公智敎;先武王诛商纣,入殷商都城时,云罕从跸,百官是翊,民心归附──先王无谓『蛮夷』,只在教化天下啊!我从不以楚人为蛮夷……」
弓舒仍是一惯沉静。静静地听姬晋说话,于他,总是欣悦的;但芜若却有不安。由她的角度,足可看清王子神情的,而王子虽和平日一般温和带笑,今日,却有着缥缈不着边的恍惚。
姬晋缓了缓,像是倾诉,又像自语:「不该有区隔的啊!周若望再兴,首先得行先王之道……」
这些都是天下事,芜若想,王子的病不只因秋凉,原在忧天下啊!
看向弓舒,弓舒仍旧静静地坐着,令王子靠着他休憩;王子的眼眸缓缓阖上,她无法判断王子已然睡去?亦或只是阖眼稍歇?
雪仍未有停止迹象。雪纷落,人静默,时光恍若静止了。芜若觉得自己像在看画,画里,没有岁月,没有春秋、没有镐京、没有洛阳,没有诸侯、没有周王,只有孤松一株、漫天白雪,只有秀弱苍白的王子晋,和不断轻轻为他挡拂落雪的弓舒。
如果这样的景象,能就此驻留,多好!她想,心里有着撼动,目光也移转不开。
出神不知多久,芜若发现王子晋渐渐睁眼。他的目光仍向着天上,好似看见了什么,目光、神容都发出了光采,那是一种崇敬而向往的神色──
「弓舒!」姬晋似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激动,吃力地抬起右手空中一指:「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是从前文王武王用以率西歧之民、领诸侯之军,渡盟津、战牧野、伐罪吊民的云罕旗啊!」
云罕从跸,百官是翊……文王、武王、成王、康王、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队列浩荡──
这是在作梦吗?望着天边辉煌而整肃庄严的周国先王先贤与军伍,依稀,姬晋听见了云间传来缈缈歌声,士兵们歌唱着……
「先王们欲我追随。」姬晋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并且漾开了衷心的微笑。他已听清了士兵们唱着什么了,于是,他跟着歌唱着: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正是这首歌谣,唱尽了昔日赫赫王威。
这首歌谣弓舒很少听见的,但他领会得意思。从前,他常在王城鼎门听见士人歌着「黍离」,浩叹王室光辉不再,与晋今日所歌,恰成对比,映照了古往今昔。
昔在洛阳的晋,举止虽温文谦礼,但对周室先王的仰慕,无比诚挚,从不馁于而今天下轻周的境况,坚信着只要笃守王道、礼服诸侯、善待百姓,总有一日,周室将复现过往诸侯来朝的辉煌;及至如今,晋依旧眷怀王城、顾怀天下。
晋,至今仍是周国的太子呵!担忧着太子所该担忧的,向慕着太子所该向慕的……
弓舒让姬晋枕在他的臂弯里,静静地看着姬晋阖眼微笑的苍秀面容,不发一语。
芜若抬眼望天,只见飞雪,不见云罕,心中诧异;再回头,却见王子含着笑,歌声渐弱,终至不闻,头已软软垂下──
她觉得自己的血液像在一瞬间冻结。
不,也许王子只是再度睡去?她有着希冀,然而弓舒的举止教她血液泛凉……
「弓舒──」她害怕。弓舒凝神专注的模样亦异于往常──「弓舒?」于是芜若又唤。
弓舒抬头。芜若这次看清了:王子的胸口已不再起伏──
王子辞世,那、那──「弓舒。」她的眼眶潮热一片。王子走了,弓舒呢?她害怕看见弓舒的神情,不忍去想象弓舒的心情。
但弓舒却和已往一般平静。他只轻轻地对她道:「嘘!莫要扰了太子睡眠。」
是的,莫要扰了太子睡眠。他追随太子,至今十八载。从前,太子总是在他伸手可及处,然今已远逝,追随先圣贤王而去。
他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住了太子的。往昔,他是太子的影子,今后也将是……
──太子啊!能让我继续追随你吗?心爱的太子啊……
* * * * *
芜若不想动。她的情绪澎湃,思绪却冻结,从弓舒的嘴角缓缓滑下血丝的那刻起。
她的四肢已然麻痹,也不在乎身上积了多少白雪,她不介意就这么被掩埋在浩瀚雪里。
直到一声叹息在她身旁响起。
她听闻来人说,「来迟了」。
于是芜若想起了伊月湖畔的浮丘先生。
「先生,今日是冬初雪日,你没来迟,是王子和弓舒先走了。」声音有些沙哑,也许是在雪地中太久,冻寒了。芜若的手脚有些僵硬,她拨下了发上的雪,缓缓站起身来,没有看向浮丘先生。她的目光,不曾离开弓舒与姬晋。
眼泪不知何时滑下两颊,结成了冰珠。
「先生,今日亦是王子生辰。请你履约、鸣笙。」芜若听见自己以平静而呆板的声调如是道。明明泪眼迷蒙,明明觉得撕心裂肺,却不知如何纾发。
她与浮丘一同将姬晋与弓舒葬于归梦山顶,那棵孤松之下。
她平板地向浮丘述说了王子与弓舒大去前的景况。
她看着浮丘浮丘于新坟上写下了「弓舒」、「王子乔」。
──「既为周王之子,字子乔,便以『王』为姓,书『王子乔』吧!」浮丘如是道。
她没有反对,却赶在浮丘鸣笙前下了归梦山。时已将暮,她害怕在现下看见雪景凄凉、夕照残阳。
当芜若背着包袱、下到山下,远远地,她听见了山上飘来笙音,如凤鸣。
山下的人们是知道王子晋的。见着她,纷纷问着:王子呢?怎未与妳一道?
她回答:「王子见着了文、武先王──」
而后,笙音扬扬,凤声鸣祥,于是人们兴奋地传述着:王子晋升仙了!
芜若愕愣,而后擒着眼泪微笑了。她已知如何将王子的死讯告知公主与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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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若,我不信。」秉之周王后,告知公主虹,但对「王子晋追随文武先王升仙」一说,公主虹的反应却是不信。「妳实话告诉我,王兄是不是辞世了?」
芜若索性点头。王子晋与公主虹相厚,她无意再以升仙说词哄瞒公主虹。
公主虹伏桌哭了多久,芜若不清楚;但公主再起身时,续问的话,又再度撩起了芜若的眼泪。「弓舒呢?」
「弓舒追随王子。」
「我也料想是如此。」周国公主收拾了情绪,点点头。「今后作何打算?」芜若已嫁为人妇,再非陪嫁女侍,从今往后呢?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回洛阳的路上,芜若早已有了决定。
「往楚。」弓舒的故乡。荆山如何?云梦泽如何?她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灵山秀水,能孕育出如此真挚而深情的青年?她想知道、想知道。
公主虹有片刻的讶异,随即有了顿悟。「那么,我会为你打点国境出入事宜。这包袱妳仍带着,就作路费吧!」
公主虹交与芜若的包袱,赫然便是芜若拿回来归还公主虹的、原先公主私拨的嫁妆钱币。
芜若仰脸看向公主,摇头。她无权收受。
「拿着。」公主于是亲走向前,将包袱塞给芜若:「妳代我照顾、陪伴王兄,姬虹心里感激妳,无法以钱币衡量,却只能以钱币回报。这是我的心意。」
在从前,芜若不知道公主会与人抱头痛哭,而今知道了。
踏出了宫门,踏出了王城,离开洛阳,离开伊、洛孕育的周文化,芜若背起了行囊,往南,决意亲屡荆山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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