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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從軍 ...

  •   二、

      最近,她常常梦到从前。
      那时候的她,无父无母,干瘦着身子,一身破烂衣布,漫无目的地跟着流民来来去去,靠着树皮树根维生;偶有象样点的食物,大抵也是舍命抢来的──同时也得防着被抢,甚且被杀。
      在这段时间里,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伙伴。并非刻意结交,只是对方同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时常碰见彼此,无形中,也就同他们一起行动了。
      唐静是哥哥,长她四岁,带着两个弟妹,唐华、唐容,和她一样,拼命想在乱世中留下性命,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只是单纯依着本能,追寻「生存」。
      中原的生活跟老家一样,同样是战火漫天,差别只在中原的战火,她亲经洗礼;而在家乡,她只能从左邻右舍听见同龄玩伴大哭、平日呼为大婶伯母的女人们低声呜咽来感受死亡与战争。
      而现下,她知道,战争所带来的,并不只是眼泪。
      唐容很小、很小,小到若是不依存着哥哥,就无法生存。每日里,她看见唐静拚命找来食物,却又总将大多数的东西给了唐华唐容。
      其实死了个唐静,于世上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少个活人、多具尸首;然而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主动将自己手上的食物拿给了已有些虚弱的唐静。
      年幼的孩子尸身,她不是没见过;但也许是碰见过唐家三兄妹太多次了吧?她不愿意想象他们死去的模样。
      然而唐容唐华的生存与否,依附着唐静。如果再照这样的情况下去,唐静又能支撑多久?
      「给你,只给你吃,不许你让给弟妹。」那天夜里,唐华唐容都睡了,她将难能可贵的食物──半个馒头──拿给了唐静。
      唐静愕然。
      「你如果死了,他们也不能活。」又将馒头往前递了些,直到唐静将东西接过、吃掉。
      从此之后,她总跟着他们,然后在夜里将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唐静。
      尽管那样拼命,但唐静能找到的食物,就是没她多。不多久,他们也不再避着唐华唐容,而成了她和唐静找食物,而后四人同分。
      唐华唐容都叫她「哥哥」,唐静似乎也以为她是男的,年纪与唐华堪差彷佛,却比唐华能干许多。
      她也没有去纠正他们。现在这个世道,只分死人活人,是男是女其实没什么差别。
      兵燹延烧下,其实要挂心的不只是食物的找寻,还得留意兵戎走向;他们总想着往没有战祸的地方走,却没想到会碰到小股盗贼。
      十六岁的瘦弱少年,和看起来仅有十岁大小,但实际上已有十二的孩子,在六个成年人的眼中,其实是毫无还击能力的。
      尤其是对方似乎因为心情不好而明显怀着恶意、决心戏弄的时候。
      唐静死死将食物抱在怀里,任由众人殴打;她则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奔跑,闪躲着身后两个人的追打,并且不断听见后方传来的咒骂。
      再傻也知道不可以回到安顿唐华唐容的地方。于是她跑跑躲躲,直到对方终于放弃捉她,这才轻手轻脚地绕回去,想找唐静。
      「还有气呢!真耐打。」
      六个大汉围作一圈,踢打着早已扑倒在地上的唐静。
      唐静会死、会死!
      其实刀枪并不是只有士兵才能拥有。虽然每次战争后,战胜的一方总会将地上散落的武器捡拾而回,但通常他们只捡完好的。
      然而有些东西,即使有点钝损,其实还是可以用,比如现在正躺在她藏躲处脚边的鎗。
      所以她拾起了它,光着脚无声无息走近。
      也许是都低头专注于殴打唐静,大汉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了,而且手上还有把尖枪。
      如果唐静没死,只有杀光这几个人才能救他;如果唐静死了,那少说也得杀一个来抵命。
      其实尖枪对她来说有些沉,可是举高还不成问题。所以她拿高了枪,对准其中一名大汉的脑袋,用力一刺──
      不意外地听到惨叫声,并且见到其余五人错愕后愤怒的表情。
      跑!
      然而就算体力再好,还是很难长时间跑下去;尤其是当对方人数有五个、采取包夹的时候,就更难闪躲了。
      勉力强撑了一段时间,终于还是被捉住了。她被摁在地上,看见其中一名大汉拔出刚才她用来杀死他们同伴的尖枪,慢慢走了过来。
      面对死亡,她以为自己已经麻痹,现在才知道其实自己也没法摆脱掉恐惧……临死,心理压抑已久的念头再也遏止不住地窜出──
      想回家!她不要再待在这个冷漠残酷的中原,她想回家、回家,回到爹没有出征、娘没有带着她千里来到中原之前。
      她想念西羌成群的羊、草地与大漠间缓缓西坠的夕阳,想念那样苍茫却宁静的感觉。
      想回家……回家……

      可是等了好久,等到的却不是自己的惊叫,而是五声惨呼,还有夹杂在其中的讨饶声。
      她没有死,死的是刚才要杀她的五个人。
      「站起来。」
      可是头顶依然有声音传来,仍旧是男人的声音。
      惊吓尚未抚平,身子仍有些颤抖,可是她还是站起来了。总得站起来的。
      彪形大汉她见过很多,可是没有见过像眼前这个这般气宇轩昂的。尖枪在他的手里,很明显,是他杀了人、救了她。
      她仰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在他的注视下走了开去,在唐静的身旁蹲下。
      唐静的眼睛紧紧闭着,血丝自鼻子、唇角溢出,已经没有呼吸。
      死人她见得多了。现在唐静也是,死了,怀里抱着来不及带回给弟妹的食物。
      一瞬间,她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
      好久不曾有的感觉了,但却与娘死的时候有些不相同──那时候是难过多些,现在则是、则是──
      握紧拳头,她往地面左右四下看了看,两手搬起了一块碎落砖瓦,走到已成尸体的其中一名大汉旁边,而后,狠狠、用力地将砖瓦砸落在他的脸上;自血肉模糊的脸上将砖瓦搬起,再砸、砸、砸……
      「用这个。」
      救了她的人卧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再将砖瓦抬起的动作,而将尖枪地给她。
      她接过,拿着尖枪,戮力在五具尸身上穿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用力之猛,使得她的脸上、身上全溅满了血,却兀自狠狠地往尸体上凿出窟窿。
      「尖枪不该这样用。你瞧着!」他又制止了她。
      这次,他没有去拿她卧在手上的那把尖枪,而是从同伴手中接过另一把──几天后,她才知道:这些她所以为的、他的「同伴」,其实只不过是跟随他外出的普通士兵而已。
      她看着他如臂使指地操控尖枪,像是不费丝毫力气。
      「愿意学吗?」他问。
      瞄了唐静一眼,她抿了下唇,点头。
      「那就跟我走。」
      这次,她摇头。「我要回家。」
      「回家?」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双手抱在胸前,咧开了微笑:「你的家在哪儿?」
      她找寻着落日的方向,往夕阳余晖一指。
      他往落日方向看了会儿,一哂:「西边?你回不去。」
      「为什么?」她知道路途遥远,可是只要一直走,怎么会回不去?
      「因为没有命回去。不是只有别人,你也可能变成死人。」笑笑地给了答案,手指还刻意往唐静尸身卧处指了两下。
      这个她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愣着没话反驳。
      「只有跟我走,你才可以回家。」
      闻言,她再度仰头看他;似懂非懂间,隐隐明白他说的,并不是谎话。
      他朝她伸出手,她却只是点点头。
      「我跟你走。但是现在我要先把唐静埋了、把食物带回给唐华唐容。」

      现在,她知道救了她的人姓吕。
      那天,他不止救了她、帮她把唐静给埋了,还替唐华唐容找到了愿意收容他们的人,于是,她了无挂碍了。
      从那时候起,她知道救了自己的人是名将军,也知道当日那六名大汉并不是什么盗贼,而是便衣出门的兵士;再来,那日吕将军其实已经站在远处,冷眼观看她和大汉们斗了许久。
      他其实可以救唐静的,只是他没有。
      无所谓。乱世中,从来就没有谁非救谁的命不可这回事。
      他教她的不只是尖枪,还有一种叫做「戟」的武器;骑马方面,她自小便会,可他要求她做到能将双手放在背后、即使马受惊直立时也不会掉下来这步。
      然后是弯弓射箭、近身白刃战、马上砍木桩……
      她学得很快,再苦也不曾吭过一声;之后,他想将他丢进行伍,学著作小兵,却又因为他个头过小,明显是个孩子,所以只好留在身边,作为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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