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依文

5、所为何来

　　回春阁的阁楼里一阵咚咚咚的响，好像是木杵捣药的声音，但则祎在厅堂下听着，萌生了一种生命受到威胁的错觉。

　　无涯派首席医师温芪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颇具高人之姿地迈步过来，面上隐隐有担忧之色，“谁又招惹了雪月？”

　　他是牧岳的直系师弟，祖昇的外系师弟。自三百四十二年前牧岳继任了掌门之位，他便入主回春阁，与世无争地过日子。诚然他从前也没争过什么，不过这些年掌门派式微，长老派日益壮大，风头早已盖过了掌门派，祖昇曾数度邀请他去隔壁山头，不仅特地为他建造了一座宏伟气派，足足大过回春阁三倍的上善斋，还觅得一本稀世医书表明愿无偿相赠，只要他肯转去长老派。

　　然而温芪初心不改，始终留在牧岳这边。

　　风雪月曾偷偷问过他，“师叔你可曾动摇过？”

　　温芪瞄她一眼，动动嘴皮道，“我辈岂是贪慕虚荣之人。”

　　风雪月道，“我不是说那上善斋，我是说那本稀世医书，听隔壁山头的人说那是本古籍，记载了很多上古时候的治术灵方，还附有典故图册，师叔你当真一点也不动心？”

　　温芪默了一默，淡然望远，“若我因缘而得，自当无比珍惜，然若为名图利，弗如未曾知之。”

　　风雪月听了由衷钦佩，崇拜地望着他道，“师叔您真是淡泊高远，不愧是世外高人、得道之士，跟师父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温芪本十分受用地听她赞誉，还不显山露水，面上只有一抹微微的笑，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他却忍不住好奇道，“哦？掌门师兄有何指教，你说与我听听。”

　　风雪月道，“他说你自打做了师祖的入室弟子，不晓得给他惹过多少麻烦，若要像俗世凡人那样务工还债，便是地老天荒你也还不清。”

　　饶是温芪再强装镇定，那时也控制不住地变了脸，风雪月以为他是要发怒，正打算溜之大吉时，只见他唇红齿白一点不像高人前辈反倒像个玉面书生的那张脸向自己凑了过来。

　　风雪月唯恐自己春心荡漾，瑟瑟后退，“师叔你有话直说不用挨这么近，我听得见。”

　　温芪眯着眼道，“这事除你以外，他还跟谁提过。”

　　风雪月忙道，“没别人了，就我一个。”

　　温芪抬起眼皮，“你确保？”

　　风雪月指天誓地道，“师父基本上只跟我闲谈往事，其余师弟师妹们都是奔着得他教诲去的。毕竟就我年纪最大，跟师父聊起天来没那么多代沟。”

　　温芪像是信了她的话，挺直身子道，“此事勿要告知第四人，否则…”眼里凶煞之气毕现，言下之意了然。

　　风雪月心里一惊，原来师父所说才是事实的真相，只是不晓得温芪师叔究竟欠了师父什么债，竟至于地老天荒也还不清。

　　攸关性命之事风雪月一向不敢掉以轻心，故而许下承诺为其保守秘密绝不告知他人。虽然她不论何时都觉得，温芪师叔长得太秀气，偏还青春不老，几百岁的人顶着一张二十出头的脸，怎么看怎么怪，就连威胁恐吓别人的时候，都显得滑稽可爱。

　　可想而知她当时忍住不笑还要扮作惶惶不安的样子是多么的不容易，温芪见她面露惊诧之色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因此而信任了她。

　　唉，人生在世多有不易，更有许多误会永远没法解释清楚，她其实早都看开了，不执着于一事一物，活着方得轻松自在。奈何此番坠了趟崖，带回个祖宗，说又说不得，打又打不过，好生供着他，他还没事老生气。

　　这厢则姮向温芪表示她也不晓得雪月师姐这是怎么了，那厢风雪月随手抓了一大把药草丢进捣药罐里，用捣药杵使劲地搥，不消片刻药汁已尽出，她托举药罐倒出汁再重新抓药，如此循环。约莫两个时辰后，她才捧着满满一钵墨青色的药汁从储药库里出来。

　　只见风雪月缓缓行下楼来，温芪担忧之事果然发生，他望着那古陶瓷钵忍着心痛道，“那古墓幽莲的莲叶甚是难得，你、你磨这么多莲叶汁做甚？”

　　风雪月不以为意道，“自然有用，反正迟早都是要磨成汁的，我提前磨了，师叔不就省事了。”

　　温芪脑仁发紧，“汁液放置的时间愈长愈容易变质，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风雪月“哦”了一声，“那便尽快制成玉凝液给师弟师妹们喝了吧。”转身向炼药房中去。

　　温芪平复着心绪再向则祎道，“你把事情的经过全盘说一遍，只管说你知道的。”

　　则祎恭敬地应了声“是”，想了想从何说起，徐徐开口道，“前天夜里雪月师姐带回来一名陌生男子…”

　　原来今早则祎遍寻不着则姮，心下有些着急，因则姮精神状态不佳，她怕生出什么事来。风雪月把她喊过去时，则姮已昏倒在地，而一旁还站着另一个人——正是导致则姮神魂颠倒的洛疏。

　　只见洛疏牵着雪月师姐的手，当着旁人的面也没有松开的意思，而雪月师姐竟也全然不顾，任由他如此这般，则祎当下便十分不安，但又不好即时发作，只得先随同木轶将则姮背到了回春阁。

　　温芪给则姮探了探脉，又撑开她眼皮瞧了瞧，声称她是受惊昏厥，无甚大碍，便就开了帖养气安神的药，向其弟子柳舟嘱咐了几句便没了踪影。

　　恰好牧岳掌门来找温芪长老商量些事，则祎心里七上八下便趁机央求师父再为则姮诊治一番。哪晓得牧岳只扫了一眼便道，“她这是中邪了。”

　　则祎登时慌了神，问道，“师父是说，则姮中了邪术？”

　　牧岳沉吟道，“很显然是。”

　　则祎立刻窜出门去，心道不好，雪月师姐还在他手里！

　　于是就有了那一句传音。

　　风雪月闻得传音，联想起昨夜自己的失控，望着洛疏的眼神便生出些怀疑的意味。她都这个岁数了，早已不是冲动轻信的年纪，可面对他时总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莫非她也中了邪术？

　　新近门派中只有洛疏无端出现、身份成疑，难道真是他搞的鬼？

　　风雪月疑窦丛生，心里却极其不愿怀疑他，甚至连质问他一句都做不到。明明他身上有那么多可疑之处，为何她半分不肯往坏的方面想？

　　洛疏见她如此心绪不宁，不由冷笑一声，“看来雪月师姐待我之心，也就和寻常路人无甚分别。”凛然望向她道，“既已生疑，何不将我捉去牧岳掌门面前问个明白？”

　　风雪月皱起眉头，试图辩解却自觉底气不足，看着洛疏这副悉听尊便的形容心里属实有点发怵，思来想去只有一句，“我相信你。”

　　洛疏怔了一怔，又再勾起一抹讽笑，“你若信我，眼下便不会如此坐立难安，你既已对我起了疑心，又何必勉强自己作违心之论。”尾声化作一叹，“罢了，你押我去见牧岳掌门就是了，我在你手里，便不会伺机而逃。”说着便要往门外去。

　　风雪月忙握住他手臂，急切道，“洛疏。”

　　洛疏顿住，却不回头。

　　风雪月叹道，“洛疏，我对你说句实话，方才我听见则祎的传音，我的确是怀疑了你，可那是因为现实因素太多，但凡我还有点理智，自然而然便会那么想。你连一句你是清白的、无辜的都不肯说，就要我全然相信你，你不觉得对我来说太苛刻了吗？我又不傻，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你身上藏了许多秘密吗？可就算是这样，就算你什么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我还是相信你，我就真的像个傻子一样地相信你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我是真的相信你吗？”

　　说得她自己都晕了。

　　洛疏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面沉如水，不置一词。

　　风雪月再叹了口气，“老实说我对你，真的和对别人不一样，我可能还…”

　　洛疏道，“还什么？”

　　风雪月面色复杂地望着他，噤声片刻后松了手，改口道，“你先歇着吧，或者随处逛逛，别又迷路了就行。我去看看则姮到底如何了。”忧愁地离去。

　　洛疏站在原地默默反思，他是不是太过激进了。需知情之一字，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刻进心里。或许正如她所说，他们应该慢慢相处，日子才能过得长久。

　　可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感受，他真的忍得很辛苦。

　　风雪月踏出大门跟着则祎来到回春阁，一路无话。

　　则祎察言观色，满腹欲言不敢开口。

　　风雪月径直迈入内室，耳边传来微沉的呼吸声，则祎在其身后一愣，软榻上睡熟了的则姮翻了个身。

　　则祎上前探身一望，眼见则姮面色如常睡得香甜，悻悻回转身向风雪月道，“雪月师姐…”

　　风雪月只问，“则姮服了药么？”

　　则祎摇了摇头道，“她一直昏…睡着，没法喝药。”

　　风雪月瞄了眼案几上的香炉，想必是里面的凝神香发挥了作用，再环视左右，问道，“师父怎么不在？”

　　则祎慌张道，“可能是走了…但师父真的是那么说的，师姐你要当心…”

　　风雪月心内默叹，猜想当时的情况，以她对师父的了解，师父定然是随口说说的。虽然师父的话有时当下听着像是玩笑话，日后的某一天却有可能突然回想起来，恍然领悟其中的道理，以及感念师父的用心。但那种情况毕竟少之又少，而绝大多数时候，师父都不大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也就很难对其说过的话负责。

　　所以她并不打算去找师父问个清楚明白，只语重心长地向则祎道，“师姐的事你莫担心，我自有分寸。洛疏他并不懂得什么摄心术，也绝不会对我不利，你们别再胡思乱想以讹传讹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则祎低着头应了声“是”，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道，“师姐说的那人是为师姐而来么？”

　　风雪月顿了一顿，道，“这不重要，总之他不会为非作歹、惹是生非，师姐能给他担保。”

　　其实她也不晓得，洛疏究竟所为何来。似乎是为了她，又不完全是为了她。